晨雾漫进药庐时,像层薄纱裹住了所有声响。蓝卿终于退了烧,眼皮不再像坠着铅块,她缓缓睁开眼,竹榻顶的藤编纹路在朦胧中舒展,像母亲曾绣在帐子上的缠枝莲。竹榻边的小几上,摆着碗青蒿粥,碧绿色的碎叶浮在粥面上,被晨露浸得发亮,像片微型的忘忧林 —— 去年这个时候,她和陆昀就在那样的林子里采青蒿,他的竹篮里总比她多几株,说 “卿卿的手要留着调药”。
粥碗是粗陶的,碗沿烧出圈浅褐色的边,像被阳光晒过的痕迹。蓝卿动了动手指,才发现左臂的布巾换了新的,带着淡淡的艾草香,想来是苏夫人夜里换的。她转头望向窗边,苏夫人正坐在竹编软榻上翻药书,月光白的裙裾垂落在竹席上,与摊开的书页相映,书页边缘的虫蛀痕在晨光里若隐若现,像幅被时光浸过的水墨画。
“醒了就尝尝粥。” 苏夫人翻过一页书,指尖的银戒指碰在竹制书夹上,发出清脆的响。她鬓边别着支玉簪,簪头的兰草沾着点雾珠,像刚从露水里摘来的,“这青蒿是前几日从忘忧林移栽的,比江南的性子烈些,正好给你驱驱寒。”
蓝卿撑起身子时,看见竹榻下的药篓里,放着把竹刀,刀鞘上刻着的 “清风” 二字,笔锋与陆昀刻在竹牌上的 “昀” 字有几分相似。粥的温度透过粗陶碗传来,暖得像春桃生前煨的药汤,青蒿的清苦里裹着丝蜜甜,让她忽然想起母亲说的 “良药苦口,却能救命”,原来这世间的温暖,未必都裹着糖衣。
苏夫人合上书时,晨雾刚好漫过窗棂,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重叠的剪影。蓝卿舀起一勺粥,看见碗底沉着几粒莲子,是去了芯的,想来苏夫人怕她苦 —— 这细微的体贴,比蓝府里的山珍海味更让人心头发热,像在寒夜里忽然撞见的星火,微弱,却足够照亮前路。
“醒了?” 苏夫人合上书,目光落在她缠着新布巾的左臂,“伤口我重新处理过,用了清风阁的秘制金疮药,比青蒿管用。” 她推过那碗粥,瓷勺上的兰草纹在晨光里泛着淡青,“当年我在太行山下受的伤,就是靠这药救回来的。”
蓝卿的指尖触到瓷碗的瞬间,忽然想起母亲药箱里的《青囊经》,其中一页夹着张药方,字迹与苏夫人的药书批注如出一辙。她舀起一勺粥,青蒿的清苦混着米香在舌尖散开,竟让她想起陆昀在竹棚下煮的野菌汤,那时少年笨手笨脚地添柴,火苗燎了他的衣袖,却笑得像得到了糖的孩子。
“这玉佩,是你的?” 苏夫人将青竹碎玉放在桌上,裂纹里的青蒿叶已经被小心取出,压在药书里,“背面的‘昀’字,是陆昀刻的吧?” 她望着蓝卿骤然收紧的指尖,忽然笑了,“去年元宵,他还托人送过药谱,说‘苏阁主若见着蓝卿,替我告诉她,竹棚的青蒿该收了’。”
粥碗在蓝卿手中微微晃动,粥汁溅在布巾上,晕开小小的湿痕。她忽然抓住苏夫人的手,指腹触到她腕间的银钏,钏上的划痕深浅不一,像无数个被岁月磨平的棱角:“您认识陆昀?您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苏夫人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薄茧蹭着她的指节,像母亲生前的抚摸:“他在牢里遇了位贵人,暂时无碍。” 她起身从药箱里取出个竹制的信筒,“这是潘鹰托我转交的,说等你醒了再看。” 信筒上刻着只展翅的鹰,鹰嘴正衔着株青竹,像幅无声的承诺。
展开信纸的瞬间,蓝卿看见熟悉的字迹 —— 是陆昀的笔锋,却在结尾处添了几笔鹰爪的凌厉。“卿卿安好:狱中遇鹰王,知前尘旧事,待我脱困,共赴江南。” 信纸的边缘沾着点暗红,像干涸的血,却在 “共赴” 二字上,透着股不肯熄灭的暖。
“潘鹰,就是江湖人称‘鹰王’的那位?” 蓝卿的声音发颤,忽然想起外祖父骂过的 “太行山匪”,“我外祖父说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苏夫人的指尖划过信纸上的鹰纹:“二十年前,蓝侍郎诬陷潘家通匪,抄了他们满门,只逃出潘鹰一个。” 她打开药箱底层的暗格,取出半块鹰纹玉,与青竹碎玉拼在一起,正好组成完整的 “江湖” 二字,“这是潘老英雄临终前托我保管的,说‘若遇蓝家后人,且看其心,再定恩怨’。”
蓝卿望着拼合的双玉,忽然明白母亲为何总在佛前供奉青蒿 —— 那是潘家药铺的标志,是两个家族曾经交好的见证。她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指腹反复摩挲着她的腕骨,那时不明白的深意,此刻像雾散后的青山,渐渐显露出清晰的轮廓。
“你愿不愿意留下?” 苏夫人将药箱推到她面前,箱盖内侧贴着张图谱,画着各种草药,旁注是 “医人先医心,救世先自救”,“清风阁虽比不得蓝府富贵,却能让你学一身本事,不用再任人摆布。”
窗外的晨雾已经散去,阳光透过竹窗,在药箱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蓝卿望着那半块青竹玉佩,忽然想起晚晴说的 “苏阁主的剑,能劈开所有不公”。她摸了摸左臂的伤口,那里的新肉正在生长,像忘忧林破土的新竹,带着对阳光的渴望。
“我留下。” 蓝卿的声音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的韧,“我想学医,也想学剑。” 她望着苏夫人眼尾的笑纹,忽然觉得这药庐里的气息,比任何朱门大院都让人安心 —— 这里有青蒿的清苦,有药草的芬芳,更有女子之间无需言说的懂得,像株并蒂而生的兰草,在江南的雨里,倔强地绽放。
苏夫人将那本《青囊经》递给她,封面上的竹纹被摩挲得发亮:“从认药开始吧。” 她指着窗外的雨后天光,“你看这江南的天,雨再大也会晴,就像人,再难的坎,也能迈过去。”
蓝卿翻开药书的第一页,看见陆昀用竹笔写的批注:“青蒿,味苦,性凉,能解暑,亦能醒神。” 字迹旁画着株小小的青蒿,叶片舒展,像在对着阳光微笑。她忽然觉得,那些逃亡路上的艰辛,那些朱门里的委屈,都在这一刻化作了滋养她成长的土壤,而这江南的药庐,终将成为她重新扎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