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记木坊的后院总堆着些待处理的木料,紫檀、酸枝、花梨木在墙角码成小山,被梅雨季的潮气蒸出层油亮的光。沈砚之蹲在青石板上,手里捏着块巴掌大的紫檀料,对着正午的阳光转动——木料的棕眼间嵌着些细碎的金点,像揉碎的星子落在紫黑色的河床上。
“这是‘金星紫檀’,”一个声音从月亮门传来,带着点笑意,“我父亲说,十吨紫檀里未必能出一块,要在土里埋够五百年,才能让矿物质渗进棕眼。”
沈砚之抬头,看见苏菱月站在门槛边,手里提着个竹篮,篮里放着只白瓷碗,盛着些切好的菱角,嫩白的果肉上还挂着水珠。她今天穿了件浅蓝布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段皓腕,腕间系着根红绳,吊着片极小的紫檀木片,正是他上次送的“菱花坠”。
“苏小姐怎么来了?”他站起身,手里的金星紫檀料在阳光下晃了晃,“前几日说的防滑纹,我琢磨出些门道。”
“我爹让我送些新采的菱角,”苏菱月走进来,目光落在他脚边的木料堆上,“他说沈先生最近总用新料,怕是存货不够了——紫菱阁库房里还有些老紫檀,是早年从菱花镇收的,或许合用。”她话里的“老紫檀”,是暗指藏着情报的旧绸缎,沈砚之懂这暗号,却故意装傻。
“那可要多谢苏老板了。”沈砚之把金星紫檀料放在木工凳上,从工具箱里翻出把细锉刀,“防滑纹要刻在木铃的握柄处,纹路不能太深,否则硌手,也不能太浅,湿了容易滑。”他用锉刀在木料边缘轻轻走了一下,留下道细密的斜纹,像雨水打在窗棂上的痕迹。
苏菱月放下竹篮,凑过来看,发丝随着动作垂下来,扫过他的手背,带来阵微痒的麻。“像菱叶的脉络,”她的指尖轻轻点在斜纹上,“菱花镇的船桨柄上就刻这种纹,说是‘水能滑过,手能抓住’。”
她的指尖带着菱角的清甜味,触到他手背上的薄茧时,两人都顿了一下。沈砚之的目光落在她腕间的紫檀木片上,木片被摩挲得发亮,背面的“月”字几乎要看不清——这是她贴身戴了半月的证明,像枚沉默的印章。
“你教我认金星,我教你刻防滑纹,如何?”他把锉刀递给她,刀柄上的红绳缠了三圈,刚好够两人一起握住。
苏菱月的指尖搭上刀柄,与他的指腹相触,像两块相吸的紫檀木。她的手很软,指腹有绣针磨出的薄茧,落在他的手背上,轻得像羽毛,却烫得他心尖发颤。“我怕刻坏了料子。”她的声音低了些,睫毛垂下来,在眼睑处投下片浅影。
“金星紫檀硬得很,”沈砚之稳住她的手,引导着锉刀在木料上走,“就像人的心,看着软,其实藏着骨头。”他刻意把“心”字说得轻,目光却瞟向她篮里的白瓷碗——碗底用青花描了个极小的“铎”字,是老周说的“情报已妥”的记号。
锉刀在木料上留下道新的斜纹,与之前的纹路交错,形成个小小的菱形。苏菱月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的耳畔,带着菱角的清甜:“沈先生好像什么都懂,木料的性子,刻刀的脾气……”
“我爹教的。”沈砚之移开目光,落在后院那棵老梧桐上,树干上有个隐秘的树洞,里面藏着他给组织的回信,说“苏靖远可信,其女似已知情”。可他心里总悬着个疑问:她是真的懂,还是只懂皮毛?她知道父亲那些藏在绸缎里的秘密吗?知道他“木铎”的身份吗?
“沈先生的父亲,一定是位厉害的匠人。”苏菱月的锉刀顿了顿,在菱形纹路的中心刻下道浅痕,“我娘常说,好匠人能听懂木头说话,就像好绣娘能看懂丝线的心思。”她抬起头,眼里的光像淬了水的金星,“沈先生能听懂吗?”
沈砚之的心猛地一跳。她在用“匠人”暗指“同志”,用“木头说话”暗指“情报传递”。他握紧她的手,让锉刀在那道浅痕上加深:“有时候能。比如这金星紫檀,它会告诉你,什么叫‘沉得住气’——五百年埋在土里,不声不响,才等来这一身星子。”
苏菱月的指尖微微收紧,锉刀在木料上划出道清晰的菱形,四个角都带着小小的圆弧,像只展开的菱角。“那它会不会说,有些等待是值得的?”她的声音轻得像风拂过铃舌,“比如……等一个懂它的人。”
“防滑纹刻好了。”他松开手,后退半步,拉开些距离,“这样握着,既稳当,又不会伤着手。”
苏菱月拿起木料,指尖在菱形纹路上摩挲,忽然笑了:“沈先生刻的纹,连菱角的弧度都记得。”她把木料放回木工凳,从竹篮里拿出那碗菱角,“尝尝?刚从菱花镇运过来的,用井水冰过。”
沈砚之拿起一颗,咬开时,清甜的汁水溅在手背上。他想起父亲说过,菱花镇的菱角能“解燥”,就像乱世里的一点甜。“苏小姐好像很懂木料。”他状似随意地问,“连金星紫檀的来历都知道。”
“听我外祖父说的,”苏菱月的目光飘向远处的黄浦江,“他年轻时在苏州做木商,见过不少稀罕料子。他说‘认得金星的是行家,守得住金星的才是匠人’——有些好东西,太扎眼,容易被人抢。”
“下午要去趟洋行,”他擦了擦手,“把刻好的木铃交给古董商,说是‘销往南洋的新样式’。”他说的“南洋”,是组织在香港的联络点。
苏菱月的指尖在菱角壳上划了道痕:“我爹说,洋行最近不太平,有日本人盯着。他让我转告你,‘发货’时多裹几层绸缎,防着潮气,也防着……不该看的眼睛。”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轻,像怕被风听见。沈砚之点点头,目光落在她腕间的紫檀木片上,木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与他口袋里的木铃遥遥相对,像两颗在乱世里互相辨认的星。
送苏菱月到月亮门时,她忽然转身,把那块刻了防滑纹的金星紫檀料塞给他:“留着吧,算我……算我交的学费。”她的指尖再次触到他的掌心,这次没有立刻收回,而是轻轻捏了捏,像在传递一个无声的约定。
“三天后,紫菱阁取木框。”他低声说,这是约定好的接头时间。
“我等你。”苏菱月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转身快步走出巷子,浅蓝的布衫在灰墙间晃出道轻影,像片被风吹走的菱叶。
沈砚之握着那块金星紫檀料,掌心的温度把木料焐得发烫。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落在上面,金星闪闪发亮,像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他忽然想起父亲刻刀下的木铃,想起苏菱月绣绷上的银线,想起两人交握时刻出的菱形纹——原来有些信念,不必说破,只要指尖相触,木头会记得,金星会记得,这乱世里短暂的安稳,也会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