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碎木藏情

沈宅的青砖缝里长着些青苔,被清晨的露水浸得发亮。苏菱月蹲在墙根下,手里攥着个沉甸甸的蓝布包,指尖能摸到里面刻刀的轮廓——是昨夜从沈记木坊后窗塞进去的,她算准沈砚之会去取工具,却在木料堆里发现这包东西,上面用红绳系着张字条,是沈母的笔迹:“交还那女子,断了念想”。

她知道沈母误会了。那张字条是沈砚之故意让母亲发现的,他怕直接送还会激化矛盾,便借着“母亲的命令”把工具还回来,蓝布包的夹层里还藏着半块紫檀木片,刻着“初七码头,我设法接应”——是他用指甲在木头上划的,字迹浅得几乎看不见。

“你在这里做什么?”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带着警惕的寒意。

“沈伯母,”苏菱月把蓝布包往身后藏了藏,指尖被包角的刻刀硌得生疼,“我来……来还沈先生的东西。”

沈母的目光落在她身后的布包上,鼻子里发出声冷哼:“苏家的小姐,竟学做梁上君子?半夜翻人后院,偷了东西再光明正大地送还,是嫌沈家门楣还不够脏?”她的拐杖往地上顿了顿,“麒麟”的爪子在青石板上划出道白痕,“拿出来。”

苏菱月咬了咬唇,把蓝布包递过去,声音细得像根绷紧的丝线:“这些是沈先生的刻木工具,我……”

“不必解释。”沈母没接,拐杖挑起布包的系带,包口散开,露出里面的刻刀、锉刀和几块紫檀木坯,其中一块正是沈砚之刻了一半的“缠枝莲”,纹路被母亲的怒气摔得有些模糊。“沈家门第虽薄,却容不得汉奸的东西进门。”她的拐杖猛地横扫过去,蓝布包被挑落在地,刻刀和木坯滚落出来,发出一阵刺耳的碰撞声。

最沉的那块金星紫檀木坯摔在青石板上,“啪”地裂成两半,细碎的金星像断了线的星子,散落在青苔里。

“伯母!”她下意识地想去捡,指尖刚触到木坯的碎片,就被沈母的拐杖拦住了。

“脏了的东西,捡它做什么?”沈母的声音带着哭腔,却依旧硬气,“我儿若不是为了给你送工具,怎会被你父亲的‘生意伙伴’盯上?昨天洋行的人来说,日本人查得紧,连沈砚之的办公桌都翻了!”她的拐杖重重砸在金星紫檀的碎片上,“这就是你们苏家带来的‘好处’!”

苏菱月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木坯的裂痕里,晕开一小片湿痕。

“沈伯母,”她蹲下身,不顾沈母的阻拦,一片片捡起木坯碎片,指尖被尖锐的木茬划破,血珠滴在金星上,像朵突然绽开的小红花,“这些木头没脏,它们……它们能刻出干净的东西。”

沈母看着她的动作,拐杖悬在半空,没再落下。

“我爹不是汉奸。”苏菱月忽然抬起头,眼泪挂在睫毛上,却倔强地没再掉,“他和沈先生的父亲一样,都在做该做的事。只是……只是不能说。”她把最后一片碎片放进包,站起身,手心里全是血痕,“这些工具,沈先生需要它们。初七之后,您或许就会明白。”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沈母的拐杖微微一颤,目光落在她流血的手心,又移到蓝布包里露出的半块紫檀木片上——那上面的“缠枝莲”虽断了,却依旧能看出纹路的走向,像条不肯认输的河。

“走吧。”沈母转过身,背对着她,声音里的寒意淡了些,“别再让我看见你。”

朱漆门在苏菱月面前缓缓关上,最后一道缝隙里,她看见沈母用拐杖把散落的木渣往门内拨了拨,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走出巷口时,苏菱月听见身后传来沈砚之的声音,带着点急促:“苏小姐!”

她回过头,看见沈砚之穿着洋行的制服跑过来,领带系得有些歪,袖口沾着点墨迹——是刚从洋行偷偷溜出来的。他的目光落在她流血的手心,眉头猛地皱起来:“我娘她……”

“没事。”苏菱月把蓝布包塞给他,指尖触到他的袖口,那里藏着块新的紫檀木片,是给她的回讯,“木坯我捡回来了,能粘好。”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布防图我已绣完,藏在‘夜泊图’的船底,用的是‘隐绣法’,只有对着月光才能看清。”

沈砚之的指尖在她手心的伤口上轻轻碰了碰,像在确认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瓷瓶,是治刀伤的獾油,塞到她手里:“洋行的日本人盯得紧,初七我可能要晚点到。你把绣屏交给张老板,就说‘木框尺寸有误,需返工’,他会转给老周。”

远处传来洋行的汽笛声,催促着上班的人。沈砚之看了看表,又看了看沈宅紧闭的大门,喉结动了动:“我娘她……只是怕了。”

“我知道。”苏菱月把瓷瓶揣进袖笼,指尖捏着那片沾血的金星木渣,“等事了了,我给她绣幅‘平安图’,用最好的苏绣,绣满缠枝莲。”

沈砚之没再说什么,转身快步往巷口走,蓝布包在他身后晃着,里面的刻刀偶尔发出轻响,像在回应她的话。苏菱月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晨光里,忽然发现手心的血滴在青石板上,晕成了朵小小的菱花形状。

她慢慢走出巷子,黄浦江的风迎面吹来,带着水汽和硝烟味。袖笼里的瓷瓶很凉,却让她想起沈砚之碰过她手心的温度,像块被体温焐热的紫檀木,坚硬里藏着温柔。

回到紫菱阁时,春桃正在给绣屏掸灰,看见她流血的手心吓了一跳:“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捡木片时划的。”苏菱月拿起银针,继续绣“夜泊图”的船底,那里的银线已经堆得很厚,像层坚固的铠甲,“春桃,把那幅‘江堤夜泊’包好,下午让张老板来取,就说‘沈先生要的木框不合适,先存他那里’。”

针尖刺破缎面时,她忽然想起沈母拨木渣的动作。原来有些误会像摔碎的木坯,看着四分五裂,碎片里却藏着不肯说出口的体谅。就像这金星紫檀,就算裂了,那些藏在棕眼里的星子,也依旧亮着。

窗外的紫藤蔓爬得更高了,缠在雕花木窗上,像条正在生长的缠枝纹。苏菱月看着针尖下渐渐成形的船底,忽然觉得,初七的码头不再遥远,那些藏在木头里、丝线里、伤口里的信念,正借着晨光,一点点织成一张网,网住了乱世里的希望,也网住了两个年轻人没说出口的牵挂。

她把最后一片金星木渣小心翼翼地夹进《江南木刻图谱》,夹在沈砚之画的木铃那页。木渣的裂痕里还沾着她的血,与纸上的墨痕晕在一起,像朵开在紫黑色河床上的花,倔强而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