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黄浦江的浪涛裹着碎冰拍打着堤岸,发出沉闷的轰鸣。法租界的铁丝网在暮色里拉出长长的阴影,像道勒紧的绳索,将这片“孤岛”与沦陷的上海城区隔开。沈砚之站在“藏珍阁”的古董架前,指尖拂过只明代的青铜香炉,炉底的刻款被他用刻刀悄悄改了——原本的“宣德年制”变成了“木铎在此”,是组织新启用的暗号。
“沈老板,这尊佛像可是北魏的?”一个戴礼帽的男人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礼帽的檐角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下颌线绷得很紧。
沈砚之的目光落在男人的手杖上,杖头雕着朵菱花,花瓣的纹路里嵌着点银线——是苏靖远派来的人。他拿起佛像旁的紫檀木铃,轻轻晃了晃:“叮、叮、叮——叮——”三短一长的铃音在寂静的店里回荡,像摩斯电码敲在人心上。
男人明显松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锦盒:“苏老板说,‘锦绣阁’新到了批云锦,想请沈老板去掌掌眼。”锦盒打开,里面是块绣着暗纹的绸缎,经纬线交织出“码头三号仓库”的字样,边缘用银线绣了只小小的木铃。
沈砚之把锦盒塞进袖口,指尖触到绸缎的质地——是紫菱阁特有的“云锦”,苏菱月总说这种料子“经得住水火,藏得住话”。
“沈老板来了。”她抬起头,鬓角别着支紫檀木簪,簪头的“月”字在柜台的灯光下闪着光。她的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显然又熬了夜——自从紫菱阁改名为“锦绣阁”,成为情报中转站后,她几乎是以绣架为床,缎面就是战场。
“苏小姐的云锦,果然名不虚传。”沈砚之的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绣品,《松鹤延年》的鹤翅里藏着“药品清单”,《富贵牡丹》的花蕊里嵌着“接头时间”,最显眼的是幅《江堤夜泊》,正是她之前绣的那幅,只是芦苇的阴影里又多了几处炮楼,银线在光线下泛着冷光,像淬了火的刀锋。
苏菱月把他引到后堂,绣架旁堆着些未完工的绸缎,其中一匹的衬里露了出来,用朱砂笔写着“76号今夜行动”。“痣爷昨天去了宪兵队,”她压低声音,手里的银针穿过绸缎,留下个极小的针孔,“说要清剿租界里的‘抗日余孽’,咱们的人得避避。”
沈砚之摸出那只紫檀木铃,放在绣架上,铃身的缠枝纹与绸缎上的木铃绣样刚好对齐:“组织让我通知你们,明晚子时,用‘送绸缎’的名义把药品转移到法文书店,接应的人会举本《悲惨世界》。”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冻得发红的指尖,“灶间的炭火够吗?别熬坏了身子。”
苏菱月的针顿了顿,银线在缎面上打了个结,像句没说出口的话。“春桃刚买了新炭,”她的声音软了些,从抽屉里拿出个白瓷碗,里面盛着些烤得温热的菱角,“前几日托人从菱花镇带来的,甜得很。”
“租界的铁丝网又加了道岗,”苏菱月把绣好的药品清单卷成细筒,塞进根空心的紫檀木簪,“以后‘三短一长’的铃音只能在店里用,外面走时,就用‘菱花三瓣’——你碰三下帽檐,我抚三下鬓角。”她拿起那根木簪,簪头的“月”字对着他口袋的位置,“这个你带着,能藏三张字条。”
沈砚之接过木簪,簪身的温度顺着指尖漫上来,像握着块暖玉。他想起老周说的“孤岛无援,唯有自救”,此刻才明白,所谓的“自救”不是孤军奋战,是两个人用木头和丝线织成的网,网住彼此,也网住希望。
店门被推开,风铃发出阵急促的响,进来个穿和服的日本女人,指着墙上的《江堤夜泊》叽叽喳喳说着什么。苏菱月立刻换上副温顺的笑,用流利的日语应答,指尖却在柜台下轻轻敲了敲——是“有尾巴”的暗号。
沈砚之拿起那只紫檀木铃,又晃了晃,这次的铃音是“两短两长”——代表“知道了,按原计划”。他转身走向古董架,假装在端详只青花瓷瓶,眼角的余光看见那日本女人的手正往《江堤夜泊》的芦苇处摸,那里藏着今晚的行动路线。
“太君好眼光,”苏菱月及时递过本画册,挡住女人的手,“这幅是仿品,真品在库房,要请沈老板这种行家鉴定过才能拿出来。”她的指尖在画册的某一页顿了顿,那里印着朵菱花,正是“信号已被察觉,改用备用方案”的意思。
沈砚之会意,拿起木铃往库房走:“我去取真品。”经过那日本女人身边时,他故意让铃身的缠枝纹扫过她的和服腰带,金点在光线下闪了闪——那是提醒她:这木铃里,藏着能让她心惊的东西。
库房的门关上瞬间,沈砚之立刻从木簪里抽出字条,换成张假的“药品清单”,上面的仓库地址是故意写错的“五号仓库”。他刚把真字条藏进鞋底,就听见外面传来苏菱月的笑声,混着日本女人的赞叹,像场精心编排的戏。
回到前厅时,那女人已经走了,柜台上的《江堤夜泊》被翻到了背面,露出苏菱月用银线绣的“假路线”。苏菱月正用抹布擦着柜台,指尖在“五号仓库”的位置反复擦拭,像在抹去什么痕迹。
“是特高课的探子。”她低声说,抹布的一角沾着点银线,“最近租界里的眼线多了一倍,连卖花的阿婆都在盘问‘有没有见过穿西装的年轻人’。”
沈砚之看着窗外的铁丝网,暮色已经浓得化不开,巡逻的日军装甲车正缓缓驶过,车灯在墙上投下狰狞的影。他忽然握紧手里的紫檀木铃,又晃了晃——“叮、叮、叮——叮——”三短一长的铃音穿透玻璃,落在冰冷的街道上,像声倔强的宣言。
“只要铃音不断,咱们的路就没断。”苏菱月的目光与他对上,柜台的灯光在她眼里映出两簇小火苗,“我爹说,菱花镇的老菱角,就算冻在冰里,春天一到照样能发芽。”
离开“锦绣阁”时,沈砚之把那根紫檀木簪插进西装内袋,簪头的“月”字贴着心口,像枚温热的印章。法租界的寒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他却觉得掌心的木铃越来越暖,铃身的缠枝纹硌着掌纹,像条正在生长的根,扎进这孤岛的泥土里。
远处的黄浦江传来声悠长的汽笛,是中立国的商船在鸣响。沈砚之知道,今夜的“锦绣阁”又会亮到天明,苏菱月的银针会在缎面上继续游走,把情报绣成花,把信念绣成河。而他的“藏珍阁”里,那只紫檀木铃会一直等着,用三短一长的回响,在这孤岛的寒夜里,传递着永不熄灭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