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阁楼秘约

锦绣阁的阁楼藏在紫藤架的阴影里,木梯的每一级都被岁月磨得发亮。沈砚之的皮鞋踩在最后一级时,听见头顶传来轻响——是苏菱月用银线吊着个竹篮,篮里盛着盏油灯,灯芯的火苗在风里轻轻晃,像颗悬在半空的星子。

“慢点,梯子晃。”她的声音从楼板的缝隙里漏下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雀跃。

他弯腰钻进阁楼时,额头差点撞到横梁上挂着的木铃——是他刻的第一只“缠枝莲”铃,此刻被当作风铃,铃舌缠着圈银线,无风也轻轻动。

“沈伯母没起疑吧?”苏菱月正坐在块铺着锦缎的木板上,膝头摊着件未完工的藏青色马甲,针脚细密得像鱼鳞,“我让春桃去沈宅送‘绣样’,故意绕了远路,应该能拖住些时间。”

沈砚之挨着她坐下,指尖拂过马甲的内衬,触到些凸起的纹路——是用银线绣的木铃,一个接一个,从领口一直蔓延到下摆,像串无声的密码。“她昨晚翻我箱子,只找到些古董拓片。”他从包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些细碎的紫檀木屑,金点在油灯下闪闪烁烁,“这是老周让人从印度运来的老料碎渣,含油量足,烧成香无烟,味却能飘三里地——以后在租界里碰头,就用这个发信号,三短一长的香柱间隔,跟铃音对应。”

苏菱月拿起撮木屑凑到鼻尖闻,香气清冽中带着点甜,像菱花镇老槐树下的味道。她忽然想起父亲肘部的刺青,想起那些藏在文件背后的牺牲,指尖莫名发颤:“上次你说的‘五号仓库行动’,用这香能行吗?听说日军最近添了嗅觉灵敏的军犬。”

“这木屑里混了些薄荷脑。”沈砚之从炭盆里夹起块红炭,放在个缺了口的粗瓷碗里,撒上把木屑。青烟袅袅升起,却果然像他说的“无烟”,只有层淡淡的白霭在灯影里浮动,香气瞬间漫满阁楼,“军犬怕这味道,咱们的人却能闻出是‘自己人’的信号。”他看着苏菱月发怔的模样,忽然笑了,“想学吗?不难,掌握好炭火的温度就行,像你绣‘隐绣’时控制银线的密度。”

苏菱月的脸颊微微发烫,往炭盆里添了片木屑。火星“噼啪”溅起时,她的针刚好穿过马甲的布面,将个极小的木铃绣在了心口的位置。“我爹说,等开春了,想在阁楼开个‘绣木坊’。”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空气中的香霭,“一边教绣,一边教刻木,等打赢了,就把这些手艺传给菱花镇的孩子,让他们知道……”

“知道木头会说话,丝线能传信。”沈砚之接话,指尖轻轻碰了碰她膝头的马甲,“这马甲的夹层,我让人做了暗袋,能藏三张字条,边缘用的是‘鱼鳔胶混麻线’,遇水不烂,火烧不化。”他忽然抓起她的手,往她掌心放了根细针,“你试试,用这个挑木屑,能控制燃烧的速度。”

“上次你刻的‘护’字铃碎片,我补好了。”苏菱月从木箱里拿出个锦盒,里面的木铃裂痕处缠着金箔,在灯影下泛着柔和的光,“金匠说,这叫‘金缮’,是把破碎的地方变成另一种完整。”

“这是‘回’字纹。”他把刻好的木片递给她,纹路是菱花镇特有的样式,据说能“指引归途”,“等租界的铁丝网拆了,咱们就带着它回去,挂在镇口的老槐树上。”

苏菱月把木片塞进马甲的暗袋,刚好贴着心口的位置。她拿起针线,继续绣下摆的木铃,忽然注意到沈砚之的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的衬衫——是三个月前她送的那件,领口还留着她绣的极小的“月”字。“袖口我给你补补吧。”她拽住他的手腕,银线穿进针眼时,故意让线头在他手背上扫了扫,像只轻吻的蝶。

“老周说,日军下个月要对租界进行‘地毯式搜查’。”他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指尖在炭盆边缘画了个圈,“组织让我们暂时停掉码头的行动,把情报站转移到法文书店的地下室——那里的书架后有暗门,密码是‘木铃三响’。”

苏菱月的针顿了顿,银线在马甲上打了个结实的结:“我爹说他在书店有个‘老主顾’,是法国神父,能帮忙掩护。”她从炭盆里夹起块烧透的炭,在地上写了个“七”,“初七是我娘的忌日,按规矩要去教堂做弥撒,到时候可以把新的联络名单带过去。”

炭灰在地上晕开,像朵转瞬即逝的花。沈砚之看着她写字的指尖,指甲缝里还沾着点紫檀木屑,是刻木时蹭上的。他忽然抓起她的手,往她掌心放了个极小的铜钥匙:“这是藏珍阁的后门钥匙,万一出事,从那里走,穿过三条巷子就是法文书店。”钥匙链是段红绳,系着半块紫檀木——与她那半块“护”字铃碎片刚好能拼合。

“马甲的暗袋,我在左肋处多留了个夹层。”她把马甲往他身上比了比,领口的木铃绣样刚好对着他的心脏,“最紧要的字条就放那里,就算被搜身,也不容易摸到。”她的指尖不经意间划过他的胸口,像在确认什么,又像在传递什么,“上次你说洋行的副课长总盯着你……”

“他是想从我这里套‘古董渠道’。”沈砚之笑了笑,拿起那只金缮木铃晃了晃,三短一长的铃音在阁楼里回荡,像在回应远处巡逻队的警笛声,“我故意给他看了些假的藏宝图,暂时能稳住。”他忽然凑近她,油灯的火苗在两人之间跳,“等这事了了,我教你刻‘菱花铃’,你教我绣‘缠枝纹’,好不好?”

苏菱月的脸瞬间红透,像被炭盆的火烤过。她低下头,针脚忽然乱了,银线在木铃绣样上绕出个小小的结,像句没说出口的“好”。阁楼外传来紫藤花被风吹动的轻响,混着远处黄浦江的汽笛,像在为这约定伴奏。

沈砚之看着她发红的耳尖,忽然觉得那些藏在木屑与丝线里的情感,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坚实。他拿起块紫檀木,用刻刀飞快地削出个小小的菱花,塞进她手里:“这个当压针石。”

苏菱月的指尖捏着木花,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教她的话:“好的感情,就像绣绷上的线,看着乱,实则每一针都连着彼此。”此刻阁楼里的每一缕香、每一声铃、每一针绣,都像那根线,将两个在乱世里挣扎的灵魂,紧紧缝在了一起。

炭盆的火渐渐弱下去,紫檀香却愈发浓郁。沈砚之帮她把最后一只木铃绣完,苏菱月替他补好了袖口的破洞。两人都没说话,只看着油灯的火苗在彼此眼里跳动,像两簇永不熄灭的信念。

离开阁楼时,沈砚之把那件藏青色马甲穿在身上,内衬的木铃绣样贴着皮肤,像无数双温柔的眼睛在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