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的初冬来得早,南河沿的砖缝里刚结上薄冰,砖塔胡同就热闹起来。一辆军用吉普车“嘎吱”停在壹号院门口,车身上的白漆在灰墙衬托下,亮得晃眼。楚红军被他爸从车上抱下来时,还攥着个铁皮玩具坦克,是苏联叔叔送的,履带能真的转。
“这就是咱家,以后住着舒坦。”楚父的军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噔噔的响。
秦山河正和傅和平、叶紫苏、严晓燕在院门口的空地上玩“砍沙包”。他今天穿了件新做的蓝布棉褂,是奶奶用爷爷的旧袍子改的,袖口还绣着个小小的“秦”字。傅和平刚学会规则,笨手笨脚地躲闪,被叶紫苏扔过来的沙包砸中后背,懊恼地蹲在地上笑。
“让开让开!”楚红军突然冲过来,玩具坦克举得老高,“这地方我要了!”
四个孩子都停了手。秦山河皱眉打量这个不速之客:穿的小褂子是细棉布的,袖口有两道红杠,脚上的皮鞋锃亮,不像胡同里孩子常穿的布鞋。
“凭啥给你?”秦山河把沙包往腰里一揣,“这是我们先占的地方,胡同规矩,先来后到。”
楚红军把坦克往地上一摔,铁皮碰撞的声音在胡同里回荡。“我爸是将军!”他梗着脖子喊,小脸红扑扑的,“这整条街的房子,都是国家给我爸的,你们住的院子也得听我的!”
傅和平吓得往后缩了缩,严晓燕却往前站了半步:“我爸说了,新社会人人平等,将军也不能不讲理。”她把兜里的弹珠掏出来,攥在手里,像是在给自己壮胆。
“就是!”叶紫苏帮腔,“你爸是将军,秦山河爷爷还是统领呢,比你爸厉害!”
楚红军压根不知道“统领”是啥,但听着像是很厉害的样子,顿时急了,冲过去就抢秦山河手里的沙包:“我不管!我要这个!”
秦山河早有防备,侧身躲开,沙包在手里转了个圈。“想玩可以,得守规矩。”他往旁边退了两步,指着地上画好的格子,“咱们玩‘跳房子’,谁赢了谁当老大,输了的得把手里的玩意儿交出来。”他晃了晃手里的玻璃弹珠,是严晓燕刚才给他的,蓝莹莹的像块小宝石。
楚红军眼睛一亮。他在部队大院里常玩这个,从来没输过。“行!输了可别耍赖!”他把铁皮坦克往旁边一放,算是押注,“我要是赢了,你的弹珠归我,以后你们都得听我的。”
叶紫苏在地上用粉笔画格子,严晓燕蹲在旁边数:“一、二、三……画到十格,最难的那种。”傅和平站在秦山河身后,小声说:“山河哥,你能赢不?”秦山河没说话,从兜里摸出颗石子,在手里掂了掂——这是他练了半个月的本事。
第一局楚红军先来。他踮着脚跳,皮鞋踩在粉笔画的格子里,发出“嗒嗒”的响。跳到第七格时,脚尖不小心出了线,叶紫苏立刻喊:“犯规!该秦山河了!”楚红军脸一红,梗着脖子说:“我没出!是你看错了!”
“胡同规矩,压线就算输。”秦山河把石子抛起来,稳稳接住,“愿赌服输。”他助跑两步,单脚起跳,像只轻巧的小燕子,从第一格跳到第十格,没碰着一根线。落地时还特意朝楚红军扬了扬下巴,傅和平和严晓燕立刻拍起手来。
楚红军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突然冲过去抢秦山河放在地上的弹珠:“我不管!这是我的!”
“你咋不讲理呢?”秦山河一把按住他的手。两个孩子拉扯起来,楚红军的皮鞋踩在秦山河的布鞋上,留下个黑印。秦山河也不含糊,攥着楚红军的手腕,力道不大,却让他挣不脱。
“放开我!我让我爸来抓你!”楚红军哭喊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这时候,楚父的警卫员寻过来,老远就喊:“小少爷!您怎么跑这儿来了?”他看见两个孩子扭在一块儿,赶紧跑过来想拉开,却被秦山河的话拦住了。
“他先抢我的东西,还不遵守胡同规矩。”秦山河松开手,拍了拍被踩脏的鞋,“将军家的孩子,也得讲道理吧?”
警卫员愣了愣,他没料到这胡同里的孩子这么敢说。恰在此时,楚父也拄着拐杖走过来,头上的纱布换了新的,看见这场景,眉头皱了皱:“红军,咋回事?”
楚红军扑到父亲怀里哭:“他们不给我玩,还欺负我!”
楚父没看儿子,目光落在秦山河身上,这孩子虽然个头没自家娃高,腰杆挺得笔直,眼里没怯意。“你叫啥?”他的声音比刚才柔和些。
“秦山河。”
“刚才的事,我都听见了。”楚父把楚红军从怀里拉出来,“红军,输了就得认,抢东西更不对,给人家道歉。”
楚红军噘着嘴不吭声。叶紫苏突然说:“其实他跳得还行,就是不小心压线了,要不……再玩一局?”她觉得这孩子虽然横,哭起来倒有点可怜。
秦山河看了看叶紫苏,又看了看楚红军通红的眼睛,从兜里掏出颗绿玻璃弹珠——比刚才那颗还透亮。“这个送你。”他把弹珠塞到楚红军手里,“胡同规矩,朋友之间不分输赢。”
楚红军捏着弹珠,愣了愣,突然把自己的铁皮坦克往秦山河怀里一塞:“这个给你!我爸说,交换东西就是朋友了。”
秦山河接过坦克,铁皮有点凉,履带果然能转。“那以后一起玩,”他把坦克递回去,“你的玩具,还是你拿着,咱们轮流玩。”
楚父看着这一幕,嘴角露出点笑意,对警卫员说:“这孩子,有点意思。”又对秦山河点点头,“改天来家里玩,让红军拿糖给你吃。”
等楚家父子走远了,傅和平才小声问:“山河哥,你真要跟他玩啊?他刚才好横。”
秦山河把绿弹珠抛给傅和平:“他就是不懂事。”他看了眼砖塔胡同的方向,壹号院的门还开着,能看见里面有个小花园,比自家的还大,“将军的儿子,也得守胡同的规矩。”
严晓燕突然指着楚红军刚才站的地方:“快看,他把坦克忘在这儿了!”
四个孩子跑过去,围着那辆铁皮坦克。
那天傍晚,秦山河把坦克送回壹号院时,楚红军正在院里的石榴树下埋东西。看见秦山河,他神秘兮兮地招手:“过来,给你看个好东西。”原来是个炮弹壳,被他当成宝贝藏在土里。
“这是我爸从战场上捡的,能当水壶。”楚红军献宝似的把炮弹壳挖出来,递给秦山河,“给你了,比你的玉佩厉害。”
秦山河摸着炮弹壳冰凉的表面,突然觉得,这将军家的小少爷,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他不知道,这两个孩子的拉扯,会像院门口那棵老槐树的根,在往后几十年里,缠缠绕绕,盘根错节,成了皇城根下最磨人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