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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书香气与野性子

1952年清明刚过,砖塔胡同2号的门楣上,挂起了新糊的白纸灯笼。罗素梅抱着本线装《论语》站在院里,看父亲罗毕克指挥工人往书房搬书架。书是从清华园运过来的,装了满满三卡车,最上面那箱贴着红纸条,写着“善本,轻放”,是爷爷留下的宝贝。

“素梅,去隔壁壹号院给宫阿姨送碗青团。”母亲项玉钗从厨房探出头,手里的青花瓷碗冒着热气,“就说谢谢她昨天送的腌菜,你爸说比南方的雪里蕻爽口。”

罗素梅点点头,把《论语》往窗台上一放——书皮是深蓝色的,边角被爷爷摩挲得发毛,扉页上有他用小楷写的“光绪甲辰春”。她拎着食盒穿过胡同,青砖地上的青苔被晒得发软,踩上去滑溜溜的。壹号院的门没关,她刚走到月亮门,就听见院里传来“哐当”一声响。

楚红军正举着个铁皮飞机往地上摔,军绿色的漆掉了一块。宫晚秋坐在廊下纳鞋底,看见罗素梅,立刻放下针线迎上来:“哟,我们的小先生来了,快进来。”她接过食盒,掀开盖子时笑出了声,“你们南方人就是讲究,青团做得跟玉佩似的。”

“阿姨您尝尝,我妈放了艾草。”罗素梅的声音细细的,像胡同里卖豆腐的吆喝,“我爸说,谢谢您的腌菜。”

“谢啥,邻里邻居的。”宫晚秋往她兜里塞了块水果糖,玻璃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你看红军这野性子,刚把苏联叔叔送的飞机摔了,正闹脾气呢。”

楚红军听见这话,把飞机往花丛里一扔,冲过来指着罗素梅喊:“你又来告状?我妈说了,你是她干闺女,可不是我姐!”他今天穿的小褂子是浅灰色的,胸前别着个毛主席像章,是学校发的,比胡同里其他孩子的都大。

罗素梅没理他,弯腰从花丛里捡起铁皮飞机,用袖口擦了擦上面的泥:“这飞机的螺旋桨能转,你看。”她把飞机递回去,手指碰到楚红军的手,像触到了烙铁,慌忙缩回来。

“要你管!”楚红军把飞机往兜里一揣,却没真的扔掉,“我要去八号院找秦山河玩,你别跟着。”

“阿姨让我看着你,别闯祸。”罗素梅从窗台上拿起自己的小布包,里面装着本《唐诗三百首》,是父亲用毛笔标了拼音的,“我也去。”

两人一前一后往南河沿头条走,楚红军故意把脚步迈得很大,皮鞋踩在石板上“噔噔”响。罗素梅跟在后面,青布小褂的下摆扫过砖缝里的草,像只受惊的小鹿。快到八号院时,她听见院里传来一阵笑,叶紫苏的声音最亮:“秦山河,你输了!该给我们唱《东方红》!”

秦山河正被严晓燕和傅和平按在老槐树下,楚红军冲过去喊:“放开他!我来跟你们比!”罗素梅站在门口,看见叶紫苏扎着两条乌黑的大辫,辫梢系着红绸带,正随着她的动作甩来甩去,像两只红蝴蝶。

“哟,来了个小眼镜。”叶紫苏注意到门口的罗素梅,她鼻梁上架着副圆框眼镜,是父亲淘汰下来的,用红绳绑着镜腿,“你是谁呀?”

“我叫罗素梅,住砖塔胡同2号。”她扶了扶眼镜,目光落在叶紫苏的辫子上,“我妈是宫阿姨的闺蜜。”

“哦——你就是那个教授家的闺女?”叶紫苏突然凑近,一股淡淡的皂角香飘过来,“我妈说你识得好多字,比先生还厉害。”她故意晃了晃脑袋,辫梢扫过罗素梅的胳膊,“你看我的辫子,比你的长吧?”

罗素梅的头发刚及肩膀,梳着两个小小的圆髻,是母亲给梳的,说“女孩子家要端庄”。她抿了抿嘴,从布包里掏出《唐诗三百首》:“我会背《长恨歌》,你会吗?”

“背那玩意儿有啥用?”叶紫苏撇嘴,“秦山河能爬树掏鸟窝,傅和平能滚铁环滚到胡同口,你会啥?”

“我会算算术,两位数的乘法。”罗素梅翻开书,指着上面的批注,“这是我爷爷写的,他是前清举人。”

“举人?”秦山河突然凑过来,他刚挣脱严晓燕的手,脸上还沾着点泥土,“我爷爷说,他们旗人当年见了举人要行礼呢。”

楚红军把铁皮飞机往罗素梅手里一塞:“别理她,咱们玩打鬼子。”他捡起根树枝当枪,“我当司令,秦山河当副官,傅和平当侦察兵。”

“那我们呢?”叶紫苏叉腰,“我和严晓燕、罗素梅当啥?”

“当伤员呗,等着我们救。”楚红军得意地扬下巴。

“我不当伤员!”罗素梅突然提高声音,把飞机往楚红军怀里一扔,“我当军师,我会画地图,我爸教我的。”她捡起根粉笔,在地上画了个方框,“这是八号院,这是砖塔胡同,咱们从这儿包抄……”

孩子们都看呆了。傅和平挠挠头:“你画的这是啥?跟我爸掏粪的路线图似的。”惹得大家一阵笑。

叶紫苏突然拉着严晓燕往中院跑:“我回家拿我妈的胭脂盒,咱们当信号弹!”严晓燕跟在后面喊:“等等我,我拿我爸的军号!”

秦山河拍了拍罗素梅的肩膀:“你真行,比先生讲得清楚。”他瞥见她书里夹着片干枯的枫叶,是从清华园带来的,“这是啥?”

“枫叶,秋天会变红。”罗素梅把叶子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抚平,“我爸说,北京的秋天比南方好看。”

楚红军突然拽着罗素梅往假山跑:“我告诉你个秘密,我爸的抽屉里有真枪,没子弹的,下次拿来给你看。”他跑得飞快,罗素梅被拽得踉跄了一下,眼镜滑到鼻尖上,却忍不住笑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喊她“一起玩”。

那天傍晚,罗素梅回家时,辫梢上多了根红绸带,是叶紫苏硬给她系的。母亲看见时愣了愣,却没说什么,只把她书里的枫叶拿出来,夹进了自己的梳妆盒。

多年后,当罗素梅在清华园给学生讲“勾股定理”时,总会想起那个下午——叶紫苏飞扬的红辫梢,楚红军发烫的手心,还有秦山河沾着泥土的笑脸,像落在书页上的阳光,暖得让人舍不得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