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芒种的太阳毒得像要把南河沿的青石板烤化,脚踩上去能听见“滋滋”的轻响,烫得人直想踮脚跳。砖塔胡同的拐角处却聚着群半大孩子,靠墙根的蹲着,站着的叉着腰,像窝刚从墙洞里钻出来的野猫,眼睛里都带着股好斗的光。墙根的阴影里,几只麻雀啄着地上的麦粒,被孩子们的动静惊得扑棱棱飞起,翅膀扫过楚红军的军绿色背心。
楚红军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军绿色背心,是他爸淘汰下来的,领口磨得卷了边,露出锁骨上清晰的骨头棱。胳膊上的肌肉鼓鼓的,像藏着两只小耗子,是刚在部队大院练单杠练的——他爸说“男子汉就得有劲儿”,每天逼着他做五十个引体向上,现在胳膊上已经能看出淡淡的肌肉线条。背心的下摆缺了个角,是上周跟秦山河抢篮球时被铁丝网勾的,宫晚秋用红线缝了两针,红得像滴血珠。
他身边站着三个高干子弟,一看就跟胡同里的孩子不一样。领头的胖小子叫李伟,穿着件的确良衬衫,在这年月可是稀罕物,领口系着红领巾,却歪歪扭扭的像条被踩过的蛇。他们脚上的回力鞋白得晃眼,鞋边连点泥星子都没有,显然不是走胡同土路穿的——秦山河认得,这鞋得凭票买,一双够普通人家半个月的口粮钱。
胖小子手里把玩着个篮球,黄牛皮面光溜溜的,印着黑色的条纹,是从体校弄来的稀罕物。他拍球的动作带着股显摆的劲儿,篮球砸在青石板上“咚咚”响,震得墙根的尘土簌簌往下掉。另一个个子高的男生穿着军裤,裤脚用松紧带扎着,是部队里的新样式,他时不时拽拽裤腰,生怕别人看不见上面的铜纽扣。
“楚红军,你跟这帮胡同串子较什么劲?”高个子男生撇着嘴,目光扫过秦山河他们脚上的布鞋,严晓燕的鞋帮都裂了口,用麻绳捆着;傅和平的鞋底磨穿了,垫着块硬纸板,一走起路来“嘎吱”响。
楚红军没接话,却往秦山河那边扬了扬下巴。秦山河刚从煤棚捡了半截铁管,正用石头磨尖,准备下午去捅房檐下的马蜂窝。他的粗布褂子被汗浸得发皱,胸口印着个黑手印,是傅和平刚才拍上去的,两人还因此推搡了半天,像两头没长大的小牛。
叶紫苏蹲在墙根系鞋带,她的布鞋是自己纳的,鞋底钉着层轮胎皮,是从修车铺讨来的,耐磨得很。听见高个子男生的话,她突然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土:“胡同串子咋了?总比某些人五谷不分强。”上周她看见这几个高干子弟把麦苗当成韭菜,还在田埂上撒尿,被农民追着骂了半条街。
胖小子把篮球往地上狠狠一拍,震得秦山河他们脚边的小石子都跳了起来:“少废话,敢不敢比?”阳光透过他的指缝,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块被打碎的玻璃。
“秦山河,敢不敢比划比划?”楚红军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唾沫星子在滚烫的石板上瞬间蒸发,“输了的,给我当一个月跟班。”
秦山河刚从煤棚后面翻出来,裤腿沾着黑煤渣,手里还攥着根磨尖的木棍——那是他和傅和平用来捅马蜂窝的家伙。“比啥?”他往旁边挪了挪,露出身后的严晓燕和叶紫苏,严晓燕手里攥着块半截砖,叶紫苏则把辫子盘在头顶,露出胳膊上结实的肌肉,是常年帮家里挑水练的。
“就比障碍跑。”胖小子把篮球往地上一拍,“从这儿跑到胡同口,谁先到谁赢。”他指的路线要经过三个煤棚、两个垃圾堆,还有处窄得只能过一个人的夹道,是楚红军他们昨天特意勘察好的。
楚红军嗤笑一声:“你们这些胡同串子,肯定输。”他上周刚在部队大院的障碍赛里拿了第一,还得了个搪瓷缸,上面印着“友谊第一”。
秦山河没接话,却冲傅和平使了个眼色。傅和平突然往胖小子脚下扔了块煤渣,胖小子一蹦三尺高,楚红军刚要骂,秦山河已经像只兔子蹿了出去,严晓燕和叶紫苏紧随其后。
“耍赖!”楚红军喊着追上去,却被傅和平死死抱住腿。傅和平虽然胖,力气却大得惊人,是常年帮他爸扛煤练的。等楚红军挣脱开,秦山河已经钻进了第一个煤棚——那是他们天天玩捉迷藏的地方,哪块木板松动,哪条缝隙能过人,闭着眼都能摸清楚。
胖小子和另外两个高干子弟显然没见过这阵仗,刚钻进煤棚就被横七竖八的煤筐绊倒,篮球“哐当”滚进了垃圾堆,沾了满身烂菜叶。楚红军虽然熟悉地形,却在经过夹道时被叶紫苏设的“陷阱”——一根离地半尺的麻绳绊了个趔趄,等他爬起来,秦山河已经冲过了终点线,正叉着腰笑。
“不算!你们耍赖!”楚红军的脸红得像煮熟的虾,背心被汗水浸透,贴在身上,露出里面打补丁的秋衣。那是宫晚秋用楚父的旧军装改的,袖口已经磨破了边。
秦山河从兜里掏出个纸包,里面是半块干硬的馒头,是胡玉秀早上塞给他的。“诺,给你。”他把馒头往楚红军手里一塞,“赢了也不能饿肚子。”
楚红军的手突然僵住,馒头硬得像块石头,却散发着淡淡的麦香。他早上跟父亲闹别扭,没吃早饭就跑出来了,此刻肚子正“咕咕”叫。“谁要你的东西。”他嘴硬道,手却诚实地把馒头往兜里塞,动作快得像偷东西。
叶紫苏突然指着楚红军的胳膊:“流血了!”楚红军这才发现,刚才被麻绳绊倒时,胳膊被墙上的钉子划了道口子,血珠正往外冒。严晓燕赶紧从兜里掏出块布条,是她妈纳鞋底剩下的,往楚红军胳膊上一缠,打得结比她的红头绳还紧。
“谢了。”楚红军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突然把兜里的搪瓷缸掏出来,往秦山河怀里一塞,“给你,算我输的彩头。”搪瓷缸还带着他的体温,上面的“友谊第一”被磨得快看不清了。
秦山河刚要推回去,就看见楚红军转身就跑,背影在夕阳下拉得老长,像条倔强的小狼。傅和平捡起地上的篮球,拍了拍上面的烂菜叶:“这球不错,明天咱去操场玩。”
叶紫苏突然“噗嗤”笑了:“你们看楚红军的兜。”楚红军跑远的背影里,那半块馒头把兜撑得鼓鼓的,像揣了个小皮球。
后来那半块馒头,楚红军没舍得吃,一直揣到晚上,才偷偷分给了楚红岭。楚红岭那时刚会走路,牙还没长齐,楚红军就把馒头泡在水里,一点一点喂给她,自己只舔了舔剩下的水。而那个搪瓷缸,秦山河一直留着,后来在插队时用来泡咸菜,每次看到上面模糊的字迹,就想起那个芒种的午后,楚红军红着脸接过馒头的样子,像颗硬邦邦的石头,却在心里捂久了,也能透出点暖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