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冬至的风裹着雪籽,打在八号院北房的玻璃窗上,簌簌响得像谁在翻书。秦金斗躺在炕梢,盖着三层厚棉被,脸色比窗台上的积雪还白。胡玉秀坐在炕沿上,手里的铜烟袋锅灭了又点,烟丝的焦味混着草药气,在屋里织成张密不透风的网。
秦山河蹲在炕前,握着爷爷枯瘦的手。那只手曾给他削过山楂,曾在铜炉边烤过炭火,此刻却凉得像块冰,指节上的老年斑深得像墨点。北房的八仙桌上,那只缺了口的粗瓷碗还放着,里面的玉米糊糊结了层硬壳,是早上秦金斗没吃完的。
“山河……”秦金斗的声音细得像根线,被风一吹就断。他示意胡玉秀把枕头垫高些,目光扫过墙上的旧相框——里面有张泛黄的照片,穿长袍马褂的男人抱着个小孩,是太爷爷和爷爷。照片边角卷了毛,用透明胶带粘了又粘。
胡玉秀从樟木箱的夹层里掏出个蓝布包,布上绣着褪色的云纹,是旗人老太太常用的样式。她把布包往秦金斗手里塞,指尖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您要的东西,早给您备着呢。”
秦金斗的手指在布包上摸索着,突然抓紧了秦山河的手腕,力气大得不像个垂危的人。“打开……”他的呼吸带着痰音,每说一个字都像在爬坡。秦山河解开布包的结,里面露出本线装书,深蓝色封面已经发脆,书脊处用棉线重新装订过,看得出修补的痕迹。
“《八旗通志》……”秦金斗的眼睛亮了些,像雪地里埋着的炭火。他用指甲点着封面的烫金大字,那字已经磨得模糊,却依然能看出笔锋的遒劲,“你太爷爷……在宗人府当差时……抄的孤本……”
秦山河的手指抚过书皮,触感粗糙得像爷爷的手掌。他想起小时候,爷爷总在雪夜把这本书摊在炕桌上,就着铜炉的光给他讲旗人的故事:哪个王爷的府邸在南河沿,哪家的格格会唱岔曲,讲得兴起时,还会哼两句《四郎探母》,调子荒腔走板,却比胡同里的戏匣子动人。
“记住……”秦金斗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胡玉秀赶紧给他拍背,“别忘了……自己是谁……”他把书往秦山河怀里塞,枯瘦的手指在他手背上按了按,像是盖了个无形的印。
窗外的雪下大了,把公用水龙头的铁管裹成了白柱子。秦宏奎从单位赶回来,军大衣上的雪化成水,在青砖地上洇出片深色。他刚进门,就听见秦金斗喊他的名字,声音突然清亮了些,像回光返照。
“宏奎……”秦金斗望着儿子,眼神里有说不清的情绪,“这书……别让外人见着……”他没再说下去,头往旁边一歪,手里的铜烟袋锅“当啷”掉在炕席上,滚到秦山河脚边。
胡玉秀的哭声像被掐住的猫,秦宏奎背过身去擦脸,肩膀抖得像狂风里的老槐树。秦山河把《八旗通志》紧紧抱在怀里,书脊硌得胸口发疼,却比任何时候都觉得踏实。
出殡那天,胡同里的积雪没到膝盖。叶紫苏和严晓燕站在月亮门旁,手里各捏着条白孝布,是周敏连夜缝的。傅和平扛着铁锹,楚红军则拎着捆纸钱,脸上的表情比平时严肃了十倍,军绿色的棉袄扣子扣得整整齐齐。
晚上回到空荡荡的北房,秦山河摸着炕梢的余温,突然想起爷爷说的旗人规矩:冬至要吃馄饨,过年要祭祖,家里的老物件不能随便丢。他搬开自己睡的木板床,床腿下垫着的青砖被磨得发亮,是他小时候总爱在上面蹭鞋跟蹭的。
床板背面有个不起眼的裂缝,是去年楚红军来闹着玩时,两人一起掰出来的。秦山河用小刀把裂缝撬大些,小心翼翼地把《八旗通志》塞进去,书脊朝上,正好卡在两根床骨中间。他往裂缝里塞了把干草,又用泥巴把表面糊好,乍一看跟原来没两样。
胡玉秀端着碗热汤进来,看见儿子蹲在床前发呆,把汤往他手里递:“快喝,你爷爷要是看见你不吃饭,又该念叨了。”汤里飘着两片白菜叶,是家里最后的存货,却熬得奶白,散发着暖意。
秦山河喝着汤,目光落在窗台上的万年青上。那盆草不知何时抽出了新芽,嫩得能掐出水,在寒风里倔强地绿着。他突然想起爷爷常说的话:“旗人就像这草,再难也得扎根。”
夜里他被冻醒,听见父母在低声说话。秦宏奎说要把樟木箱里的旧物件处理掉,免得惹麻烦;胡玉秀没应声,只听见针线穿过布料的“沙沙”声,大概又在缝补什么。秦山河摸了摸床板下的书,指尖传来纸张的粗糙感,像握住了爷爷的手。
叶紫苏第二天一早送来个布包,里面是六个白面馒头,是周敏用攒了半个月的粮票换的。“我妈说,给你补补。”她往秦山河兜里塞了个热乎的,“楚红军让我给你带句话,要是有人欺负你,他帮你揍回去。”
秦山河咬着馒头,麦香混着眼泪的咸味,在嘴里漫开来。他拉着叶紫苏往花园走,在假山后的老槐树下,挖出块青石板——下面埋着石狮碎片和铜炉碎屑。“等我长大了,就把这些东西挖出来,告诉后人这是咱家的故事。”他说这话时,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很快散了,像个易碎的梦。
许多年后,秦山河在整理老宅时,搬开那块木板床,发现《八旗通志》被虫蛀了大半,却依然能看清“秦氏宗谱”那几页。书里夹着片干枯的山楂叶,是他小时候塞进去的,边缘已经发黑,却带着股淡淡的酸香。
而那块糊床板的泥巴,早就干裂成了粉末,像爷爷最后那句没说完的话,散在岁月里,却在秦山河的骨血里扎了根。他后来把书里还能辨认的部分抄了下来,夹在自己写的书稿里,扉页上写着:“冬至夜,祖父授书,嘱勿忘本。”
窗外的雪还在下,秦山河望着八号院的青砖灰瓦,突然明白爷爷说的“别忘了自己是谁”,不是要记住那些褪色的身份,而是要记住炕头的温度,记住铜炉的炭火,记住床板下那本书里藏着的,比血脉更坚韧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