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白露的风带着股凉意,卷着老槐树的叶子,在八号院的青石板上打旋。丽敏坐在北房的炕沿上,手里攥着块绒布,里面裹着个冰凉的物件,棱角硌得掌心发疼。她的蓝布夹袄袖口磨出了毛边,是胡玉秀上周刚给缝的,针脚密得像鸟雀的羽毛,却掩不住腕上那道旧伤——是当年为保护这物件,被碎玻璃划的,至今还留着条浅白的痕。
“秦大妈,您要的针线。”叶紫苏端着个笸箩从南房过来,竹篾编的笸箩里放着顶没织完的毛线帽,是给秦山河织的,藏青色的线,是她用三斤粮票从供销社换的。她的布鞋沾着点湿泥,是刚才帮傅和平家搬煤时踩的,鞋面上绣的兰草被泥水洇得发暗,却依然看得出是她爸教的笔法。
丽敏慌忙把绒布往炕席底下塞,手指却被席子的毛刺扎了下,血珠滴在深蓝色的炕席上,像朵没开的花。“坐,紫苏。”她往叶紫苏手里塞了个烤土豆,是用煤炉余烬煨的,焦皮裂开道缝,露出里面的金黄,“刚从地里刨的,甜着呢。”
叶紫苏的指尖碰到烤土豆的热度,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她发高烧,丽敏也是这样,半夜起来给她煨土豆,说“发点汗就好了”。那时秦山河在旁边削苹果,果皮连成条线,像条不断的银链,至今还在她的笔记本里夹着。
北房的窗台上摆着盆文竹,是秦山河爷爷留下的,叶子黄了大半,却依然透着股清气。丽敏的铜烟袋锅放在文竹旁边,烟杆上刻着“平安”二字,是她嫁过来那年,秦老爷子给刻的,此刻烟锅里的烟灰积得像座小山,却没点着。
“紫苏,你爸……以前常说你爱读书。”丽敏的声音突然低了些,目光落在叶紫苏手里的毛线针上,银针在阳光下闪着光,像她年轻时戴过的银簪。“那本《唐诗三百首》,还在吗?”
叶紫苏的手猛地顿了顿,毛线针差点戳到掌心。那本书被她藏在煤棚后的砖缝里,书页间夹着秦山河送的枫叶,此刻大概正被潮气浸得发皱。“在……在呢。”她的声音轻得像风,“我总翻,您家老爷子批注的地方,我都看懂了。”
丽敏的眼圈突然红了,像被灶膛的火熏着了。她从炕席底下摸出绒布,一层层打开,露出个青白色的玉镯,上面的水纹像流动的河,是秦家祖传的物件,据说能避灾。“这镯子,”她的手指在玉镯上摩挲着,冰凉的玉面渐渐有了温度,“当年你爷爷救过山河爷爷的命,这物件……早该给你们家的。”
叶紫苏的心跳突然乱了,像被惊飞的麻雀。她看见玉镯内侧刻着个小小的“秦”字,笔画被磨得发亮,想必是被人摸了几十年。竹笸箩“哐当”掉在地上,毛线球滚出来,缠在炕桌的腿上,像条解不开的绳。
“秦大妈,这太金贵了……”叶紫苏往回退,却被丽敏拽住手腕。她的掌心全是茧子,磨得叶紫苏的皮肤发疼,却比任何绸缎都让人踏实。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窗纸“哗啦啦”响,像谁在外面着急地拍门。
“拿着。”丽敏把玉镯往叶紫苏腕上套,玉镯的冰凉顺着皮肤往骨头里钻,却被她掌心的温度焐得渐渐发暖。“以后要是难了,”她的声音带着点颤,像风中的芦苇,“就拿它换口吃的,别饿着。”
叶紫苏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玉镯上,顺着水纹的纹路滑下去,像条透明的小溪。她想起小时候,爸妈总说秦家是大恩人,却从不说具体是啥恩;想起秦山河往她兜里塞的糖纸,每张都熨得平平整整;想起上周楚红岭偷偷告诉她,秦山河把爷爷的书稿往煤堆里埋,说“不能让坏人抢走”。
“我不能要……”叶紫苏想把玉镯摘下来,却被丽敏按住手。她的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是刚才埋这物件时蹭的,在玉镯的青白色上留下几个小小的印,像几颗没擦掉的痣。
“傻孩子。”丽敏往叶紫苏兜里塞了块手帕,是她自己绣的,上面的梅花歪歪扭扭,却比任何图案都实在,“这不是给你的,是给……以后的日子留个念想。”她往窗外瞟了眼,老槐树下的煤棚后,傅和平正往里面搬碎木头,身影在夕阳下晃得像个剪影,“快藏好,别让人看见。”
叶紫苏把玉镯往绒布里裹了裹,塞进贴身的口袋,冰凉的玉面贴着心口,被体温焐得渐渐有了暖意。她捡起地上的毛线球,往丽敏手里塞了半截线:“我给山河哥织完这顶帽就……”话没说完就被丽敏打断:“让他自己织去,你顾好自个儿。”
严晓燕举着件洗好的蓝布衫从月亮门进来,木盆里的水晃出涟漪,映着北房的窗棂,像幅没干的画。她的红袖章(街道巡逻用)歪在胳膊上,路过窗根时,听见里面的说话声低了下去,接着是叶紫苏的抽泣声,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猫。
木盆里的肥皂水突然溅出来,“哗啦”落在青石板上,惊得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严晓燕慌忙稳住盆,蓝布衫的袖子掉进水里,浸得透湿,是楚红军的,宫晚秋早上刚嘱咐过要好好洗,说“他要去参加义务劳动”。
北房的门“吱呀”开了,叶紫苏低着头往外走,肩膀还在抽噎,手里的毛线笸箩晃得像片叶子。她的贴身口袋鼓鼓囊囊的,走路时蹭着蓝布褂子,像藏了只不安分的小兽。
“晓燕姐。”叶紫苏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眼睛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严晓燕突然往她手里塞了块水果糖,是傅和平给的,说“紫苏姐爱吃甜的”:“我妈让我问你,晚上去我家吃饺子不?萝卜馅的。”她的目光在叶紫苏的口袋上停了停,突然往南房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快回去吧,周阿姨该着急了。”
叶紫苏的脚步轻快了些,毛线笸箩在手里晃得像只小船。她路过煤棚时,看见傅和平正往里面塞秦山河的书稿,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外面还裹着层铁皮。“紫苏姐,”傅和平往她手里塞了把铁锹,“秦大哥说,让你帮着把煤堆拍实点。”
丽敏站在北房的窗前,看着叶紫苏的背影消失在南房门口,手里的绒布突然空得发慌。她摸了摸腕上的旧伤,那道浅白的痕在夕阳下泛着光,像条没说出口的话。炕席上的血珠已经干了,变成个深色的点,像颗钉在时光里的钉子。
许多年后,叶紫苏在整理旧物时,从个褪色的绒布里倒出个青白色的玉镯。玉镯内侧的“秦”字依然清晰,上面还留着个小小的凹痕——是那年冬天,她藏在煤堆里时被石头硌的。她突然想起1966年的白露,丽敏掌心的温度,烤土豆的焦香,还有严晓燕塞给她的那块水果糖,甜得能记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