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雨水的冷雾裹着煤烟味,在皇城根的胡同里织成张灰蒙蒙的网。八号院的月亮门像只半睁的眼,门楣上不知何时贴了几张纸,红的绿的黄的,被风吹得猎猎响,边角卷得像被猫爪挠过的绸子。
秦山河蹲在公用水龙头前,手里攥着块粗布,正用力擦工装裤上的泥点——今早帮傅和平推卡车,在胡同口溅的。水龙头的铁管上凝着层薄冰,是昨夜的潮气冻的,冰壳里卡着片枯叶,像琥珀里的标本,任凭他怎么拧,出来的水都细得像线,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秦大哥,你看那是啥?”叶紫苏拎着个竹篮从南房出来,篮里的荠菜沾着露水,是天没亮就去护城河对岸挖的。她的蓝布褂子袖口沾着点白灰,是刚才帮胡玉秀修补墙皮时蹭的,目光往月亮门瞟了瞟,声音压得像蚊子哼。
秦山河的手猛地顿了顿,粗布在裤腿上蹭出道白痕。那些纸他今早开门就看见了,红的纸上用墨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字,笔画张牙舞爪,像庙里小鬼的爪子;绿的纸上印着模糊的人影,被雾气洇得发虚,倒像小时候在护国寺看的皮影戏。
“别管它。”秦山河往叶紫苏身边挪了挪,蓝布褂子的袖子不经意间挡在她身前。他看见王桂香从西厢房出来,往门洞里探了探头,又慌忙缩回去,棉鞋在门墩上蹭出的声响,比煤棚顶掉雪的动静还轻。
公用水龙头旁的晾衣绳空了半截,上周严晓燕还在这儿晒楚红军的军衬衫,说“浆洗得硬挺,穿出去体面”。此刻绳上只挂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是秦山河的,胡玉秀早上刚晾的,被风吹得撞在老槐树上,发出“啪啪”的响,像谁在着急地拍巴掌。
“傅和平说,胡同口的供销社也贴了这个。”叶紫苏的手指绞着篮绳,竹篮把手被磨得发亮,是她爸用自行车辐条改的,“孙丝蕊妈不敢出门,让我捎点盐回去。”她往秦山河手里塞了个烤红薯,是用煤炉余烬煨的,焦皮裂开道缝,露出里面的金黄。
秦山河咬了口红薯,甜香混着点土腥味,却压不住心里的发紧。他想起昨天楚红岭偷偷告诉他,楚红军把部队发的刺刀磨了又磨,说“谁敢在八号院撒野,我劈了他”;想起胡玉秀把爷爷留下的砚台往煤堆深处埋,铜烟袋锅敲着煤块说“石头比人牢靠”;想起周敏往叶紫苏兜里塞的护身符,是用红布包着的碎银,说“老辈子传下来的,能避邪”。
两人往月亮门走,脚踩在青石板上“沙沙”响,像在数着什么。离门口还有两步远,秦山河突然拽住叶紫苏的胳膊,往煤棚后拉——傅和平攒的碎木头堆得像座小山,去年藏的铁皮青蛙还在里面,上弦的钥匙早锈住了,却依然是他们几个孩子的秘密。
“那些字……”叶紫苏的声音发颤,目光往红纸上瞟了瞟,“我好像认得几个。”她的手指在裤缝上划了划,像在写什么,“跟学校墙上刷的不一样,看着……吓人。”
秦山河往门口扫了眼,胡玉秀正站在北房的廊下,手里攥着个扫帚,铜烟袋锅别在腰上,像揣着件武器。宫晚秋从东厢房探出头,往楚红军的自行车上盖了块油布,车把上挂着的军绿色挎包被风吹得晃悠,里面大概是今早从部队领的口粮。
“别看。”秦山河把叶紫苏往身后拉了拉,自己往前站了半步。他的蓝布褂子后襟沾着片槐树叶,是刚才蹲在水龙头前时落的,此刻在风里抖得像面小旗。“傅和平说汽修厂有新规定,往后咱们少出门。”
叶紫苏的指尖碰到秦山河的衣角,粗布上有股松脂的清香,是他昨天去西山砍松枝时蹭的。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秦山河也是这样,在胡同口看见野狗追她,就把她护在身后,自己捡起块砖头对着狗龇牙,那模样比狗还凶,却让她踏实得想笑。
月亮门的纸被风掀起个角,露出后面的字,笔画像扭曲的蛇。楚红军骑着自行车从外面进来,车把上的挎包鼓鼓囊囊的,是从部队领的压缩饼干。“你们在这儿干啥?”他的声音比平时高了些,军绿色的棉袄敞着怀,露出里面的白衬衫,领口别着枚毛主席像章,在雾里闪着光。
“捡点柴。”秦山河往碎木头堆指了指,傅和平攒的柴火里混着根桃木,上面还留着楚红军刻的歪歪扭扭的五角星,是前年夏天的手艺。“你爸那边……没啥事吧?”
楚红军的车铃“叮铃”响了声,惊飞了门墩上的麻雀。“没事,就是让多备点粮。”他往叶紫苏手里塞了包水果糖,是上海产的大白兔,“我妈让你家别断了煤,缺了就跟我说。”他的目光往红纸上扫了扫,眉头拧得像团乱麻,却没说什么。
严晓燕举着件棉袄从西厢房跑出来,是王桂香连夜给傅和平做的,棉花絮得厚实,袖口绣着朵小兰花,是叶紫苏教她的针法。“和平哥在胡同口呢,说让你俩别出去!”她的声音裹着雾,往秦山河手里塞了张纸条,“这是罗素梅托人带的,说让你照着上面的做。”
秦山河展开纸条,上面的字迹娟秀,写着“藏好旧物,少言语”。纸的边缘沾着点墨渍,像滴没擦净的泪,他认出是罗素梅的笔体——去年她帮叶紫苏补习时,笔记本上的字就是这样,一笔一划透着股认真。
叶紫苏往门口瞟了瞟,那些纸还在风里晃,红的绿的黄的,像串褪色的灯笼。胡玉秀不知何时把扫帚换成了铁锹,正往煤棚后挪,脚步踩在雪地上“咯吱”响,像在数着什么。宫晚秋则把楚红军的自行车推进了东厢房,大概是怕被外面的纸“瞅”见。
“回去吧。”秦山河把纸条往兜里塞,往叶紫苏身边靠了靠,“你妈该等急了。”他往南房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窗台上的兰草被周敏搬进了屋,只剩下个空花盆,陶土裂开道细缝,像道没说出口的叹息。
叶紫苏的脚步走得慢,竹篮里的荠菜晃出片叶子,落在青石板上,很快被风吹到煤棚后。她回头望了眼秦山河,他还站在碎木头堆旁,蓝布褂子在雾里像块沉稳的石头,目光一直跟着她,直到她走进南房的门,才转身往月亮门走——大概是想把那些纸撕下来。
许多年后,叶紫苏在整理旧物时,从樟木箱的底层翻出片干枯的荠菜叶,夹在《唐诗三百首》里,旁边还有张泛黄的纸条,上面“少言语”三个字的墨迹已经发蓝。她突然想起1967年雨水的雾,秦山河把她护在身后的背影,红纸上扭曲的字,还有楚红军车铃的脆响——原来有些守护,就像那堆碎木头,看着不起眼,却能在冷雾里,燃出最暖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