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芒种的热风裹着麦糠味,在八号院的青石板上打旋。秦山河蹲在煤棚后的阴影里,手里攥着本线装书,蓝布封面上的“八旗通志”四个字被虫蛀得发虚,是爷爷留下的,纸页脆得像干透的槐树叶,稍一用力就可能碎成渣。
北房传来秦父的咳嗽声,比灶膛里的火星还微弱。胡玉秀在灶台前熬粥,玉米面的香味混着煤烟味,从窗缝里钻出来,在蝉鸣里缠成了线。秦山河看见父亲的身影在窗纸上晃,手里攥着个空了的樟木箱——上周还装着爷爷的砚台和几幅字画,如今只剩下铺底的旧棉絮,像朵败落的花。
“山河,帮我递个火。”秦父的声音透着股沙哑,铜烟袋锅在炕桌上磕得“当当”响,烟杆上的“平安”二字被摩挲得发亮,却照不亮他眼底的灰。他的蓝布褂子肘部磨出了洞,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秋衣,是丽敏用秦山河穿旧的校服改的,针脚密得像蛛网。
秦山河把线装书往煤堆深处塞,黑灰顺着指缝钻进指甲缝,却顾不上擦。他往院里走,公用水龙头的铁管上搭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是父亲的,丽敏早上刚洗过,领口还滴着水,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天上的云,像块碎了的镜子。
丽敏正站在廊下翻晒旧物,竹匾里摊着些褪色的绸缎,是她年轻时的嫁衣,被虫蛀得满是窟窿,像片破了的蛛网。她的手帕捂在嘴上,肩膀微微耸动,铜顶针在阳光下闪着光,是她嫁过来时,秦老太太给的,如今却缝补不住日子的破洞。
“妈,我帮您。”秦山河往竹匾里撒了把樟脑丸,刺鼻的味道混着绸缎的霉味,在空气里酿出股涩。他看见丽敏的手腕上少了样东西——那只银镯子,是秦老爷子用两斗小米换来的,去年还戴着,此刻却只剩道浅浅的白痕,像段没说出口的话。
“不用,你去看看你爸。”丽敏的声音带着点颤,往秦山河手里塞了个烤土豆,是用煤炉余烬煨的,焦皮裂开道缝,露出里面的金黄,“刚从地里刨的,甜着呢。”她的目光往煤棚的方向瞟,秦山河知道,她在担心那些还没来得及藏的旧书。
秦父正对着空樟木箱发呆,烟锅里的火星灭了又点,点了又灭,烟灰积得像座小山。“那方端砚,是你爷爷考秀才时得的……”他的手指划过箱底的木纹,那里还留着砚台压出的浅痕,像道刻在心上的疤,“还有你奶奶的那幅《寒江独钓图》,当年躲过了兵荒马乱,没想到……”
秦山河往父亲手里塞了块糖,是孙丝蕊给的,苏州的薄荷糖,凉得能醒神。“傅和平说,汽修厂有个废弃的仓库,能藏东西。”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蝉鸣听去,“等夜里,我把剩下的搬过去。”
窗外的老槐树上,楚红岭系的红布条被风吹得猎猎响,褪了色的布面像面疲惫的旗。叶紫苏抱着本书从南房出来,竹篮里的野菜沾着露水,是天没亮就去护城河对岸挖的。她往秦山河身边凑了凑,声音轻得像耳语:“我家炕洞里还有地方。”
秦山河的喉结动了动,往叶紫苏手里塞了个小布包,里面是半块陈皮,“泡水喝,败火。”布是叶紫苏给的,蓝布上绣的兰草被他摩挲得发潮,“你家已经够难了,别再添事。”
叶紫苏的手突然握住秦山河的,他的掌心全是茧子,是常年握笔磨的,却比任何绸缎都让人踏实。她想起上周楚红岭偷偷告诉她,楚红军把部队发的刺刀磨了又磨,说“谁敢动秦家,我跟他拼命”,那时的月光也像今晚这样,把两人的影子焊在煤棚后的青石板上。
日头爬到头顶时,傅和平推着自行车进了月亮门,车后座绑着个旧麻袋,鼓鼓囊囊的,是从汽修厂废品堆里捡的碎木头。“山河哥,仓库钥匙我借来了。”他的工装裤膝盖处又磨出了洞,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秋裤,是孙丝蕊妈补的,针脚细得像蛛丝,“夜里三更,我在胡同口等你。”
秦山河往麻袋里塞了几本书,用旧棉絮裹得严严实实,像抱着个熟睡的婴儿。他看见父亲的樟木箱被胡玉秀搬到了煤棚,箱底的旧棉絮露在外面,像只摊开的手掌,却什么也抓不住。
“我去趟供销社。”丽敏突然拎着个布包往外走,蓝布褂子的袖口沾着点黑灰,是刚才翻煤堆时蹭的。她的脚步走得急,在青石板上“哒哒”响,像在数着什么,路过月亮门时,门墩上的石狮子被摸得发亮,却照不亮她眼底的愁。
秦父望着妻子的背影,突然叹了口气,铜烟袋锅在炕桌上敲得“当当”响:“你妈把她的金戒指当了……”他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就为了换点粮票,给你和紫苏……”
秦山河的鼻子突然一酸,往煤棚跑。他要把那本线装书再藏深些,藏到连自己都快找不到的地方。煤棚后的碎木头堆里,傅和平攒的柴火散发着松脂的清香,他挖了个洞,把书放进去,上面盖着块铁皮——是楚红军练铁砂掌时拍凹的那块,此刻却像块最可靠的盾牌。
叶紫苏和孙丝蕊端着饺子从南房出来,白瓷碗上的梅花图案被热气熏得发雾,是叶紫苏爸留下的,碗沿的豁口用铜皮包着,比王桂香的饭盒还结实。“猪肉白菜馅的,我妈说芒种吃了不烧心。”叶紫苏往秦山河面前放了碗,“傅和平说夜里冷,给你带件棉袄。”
秦山河的手指碰到碗沿的铜皮,烫得一哆嗦。他往叶紫苏手里塞了个东西,是枚磨得发亮的铜扣子,是爷爷的马褂上的,“这个你拿着,万一……”他没说下去,饺子的热气扑在脸上,像只温柔的手,却挡不住眼底的潮。
许多年后,秦山河在整理老物件时,从煤棚深处的铁皮下翻出本线装书,纸页脆得像枯叶,却依然能看清“八旗通志”四个字。他突然想起1967年芒种的蝉鸣,父亲空了的樟木箱,母亲消失的银镯子,还有叶紫苏塞给他的那碗饺子——原来有些坚守,就像这藏在煤堆里的书,看着卑微,却在岁月里长成了参天的树。
而那枚铜扣子,叶紫苏一直用红布包着,放在丽敏给的玉镯旁边。每年芒种,她都会翻出来看看,铜面上的包浆亮得像面小镜子,映着老槐树的影子,也映着那个把书藏进煤堆的青年,在时代的褶皱里,守住了最珍贵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