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腊八的月光像层薄霜,铺在八号院的青石板上,把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沉默的蛇。楚红军坐在门墩上,军绿色的棉袄敞着怀,露出里面的白衬衫,领口别着的毛主席像章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像颗不肯眨眼的星。
煤棚顶的铁皮被风吹得“哐当”响,像谁在暗处敲着破锣。傅和平攒的碎木头堆得像座小山,阴影里藏着他白天带来的传单,红纸上的字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像庙里判官的判词。楚红军的手指在军靴上摩挲着,靴底沾着的红漆还没干透,是下午贴传单时蹭的,在青石板上印下朵歪歪扭扭的花。
“哥,你咋还不睡?”楚红岭的声音从东厢房飘出来,带着点梦呓的迷糊,“妈说夜里冷,让你进屋。”窗纸上映出她裹着被子的影子,像个圆滚滚的棉花包。
楚红军没回头,只是往嘴里灌了口酒,是从部队偷拿的,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烫得他眼眶发热。“就回。”他的声音比月光还凉,军用水壶的金属外壳硌得手心发麻,壶身上的五角星被磨得发亮,是小时候和秦山河抢着玩时咬的。
月光突然被云遮了遮,秦家北房的窗棂在黑暗中显出模糊的轮廓。楚红军想起十岁那年,他和秦山河在这窗下偷挖煤,秦山河的手被煤块划破了,血流在黑煤上,像朵绽开的红梅。他把自己的帕子撕了给秦山河包扎,说“我妈说这能止血”,结果被胡玉秀拿着鸡毛掸子追得满院跑。
那帕子是宫晚秋绣的,蓝布上的兰草被血浸得发暗,后来秦山河一直留着,说“等我长大了,用这个给你换块好布料”。楚红军的喉结动了动,往秦家的方向瞟了瞟,窗台上的兰草早就蔫了,叶紫苏说“大概是冻着了”,其实他知道,是上周他带人来搜查时,被谁不小心碰倒了。
公用水龙头的铁管冻成了冰柱,像串透明的冰凌。楚红军想起去年夏天,他和秦山河在这里给楚红岭洗桑葚,紫红色的汁水染了满手,叶紫苏笑着说“像庙里的判官”。秦山河把最甜的那颗塞进叶紫苏嘴里,自己却捡落在地上的,被楚红军嘲笑“怂包”,结果三人笑作一团,桑葚汁溅了满墙,像幅没章法的画。
“楚红军,你咋在这儿?”秦山河的声音突然从煤棚后传来,吓得楚红军手里的酒壶差点掉在地上。他看见秦山河背着个麻袋,蓝布褂子上沾着煤黑,像刚从煤窑里钻出来,麻袋里的东西硌得边角发尖,大概是那些没来得及藏的旧书。
楚红军猛地站起来,军靴踩在冰面上“咔嚓”响,像踩碎了谁的骨头。“你半夜不睡觉,瞎晃啥?”他的声音硬得像块冻住的馒头,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刺刀,刀柄的温度比月光还冷。
秦山河没说话,只是往麻袋里塞了块油布,动作轻得像怕惊醒谁。“红岭说你在这儿。”他往楚红军手里塞了个烤红薯,是用煤炉余烬煨的,焦皮裂开道缝,露出里面的金黄,“傅和平说你没吃饭。”
楚红军的手突然攥紧了,红薯的热气烫得他手心发麻。他想起昨天在工厂,有人说秦山河家里藏着“四旧”,让他带头去抄,他咬着牙说“行”,可真到了秦家,看见丽敏偷偷抹泪的样子,却迟迟下不去手,最后只砸了个空花瓶,说“里面没东西”。
“厂里的人说,”楚红军的声音发紧,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让你……把那些旧书交出来。”他的目光往麻袋上瞟,月光下能看见露出的书页边角,泛黄的纸像老人的皮肤。
秦山河往嘴里塞了口红薯,甜香混着点土腥味,却压不住心里的发堵。“和平说,汽修厂的仓库能藏东西。”他往楚红军身边凑了凑,蓝布褂子的袖子碰到他的军棉袄,“你要是为难,就当不知道。”
云突然散了,月光铺了满院,把两人的影子钉在青石板上。楚红军想起小时候,他和秦山河在这影子里摔跤,秦山河总让着他,说“你是弟弟”,结果被他压在身下,揪着头发喊“认输不”。那时的月光也像今晚这样,把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却暖得能焐化冰雪。
“我没错。”楚红军突然提高了声音,像在给自己打气,“那些旧书留着就是祸害。”他往院外走,军靴踩在冰面上“咯吱”响,身后的麻袋动了动,秦山河大概是往煤棚里藏东西去了,动作轻得像只猫。
楚红军刚走到月亮门,就看见叶紫苏站在那里,蓝布棉袄上沾着雪,像株被冻住的兰草。她往他手里塞了个布包,里面是双棉鞋垫,针脚密得像蛛网,“我妈说你总站在风口,垫着能暖和点。”
楚红军的手指在鞋垫上摩挲着,棉布被体温焐得发潮。他想起叶紫苏小时候总爱跟在他身后,像条甩不掉的小尾巴,秦山河就笑话他“楚红军,你带个小媳妇呢”,结果被他追得满院跑,叶紫苏就在旁边咯咯地笑,辫子上的红头绳闪得像团火。
“让秦山河……小心点。”楚红军的声音低得像耳语,转身往胡同口走,军绿色的背影在月光下缩成个小黑点,很快被胡同深处的黑暗吞没。叶紫苏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往煤棚后跑,秦山河正蹲在那里埋麻袋,两人的手碰到一起,像两株在寒风里相依的草。
楚红军在胡同口站了很久,军棉袄上落满了雪,像个雪人。远处传来锣鼓声,断断续续的,像谁在敲着破碗,搅得人心烦意乱。他摸出怀里的传单,红纸上的字在月光下扭曲着,像无数只眼睛在盯着他,看得他后背发紧。
回到部队宿舍时,楚红军把鞋垫往枕头下塞,针脚的触感硌得他头皮发麻。他想起秦山河塞给他的烤红薯,想起叶紫苏冻得发红的鼻尖,想起楚红岭说“哥,你以前不这样”,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
许多年后,楚红军在整理旧物时,从军用水壶的夹层里摸出半块烤红薯干,硬得像块石头,却依然能闻到当年的甜香。他突然想起1967年腊八的月光,八号院的门墩,秦山河塞给他红薯时的眼神,还有那句没说出口的“对不起”——原来有些选择,就像这月光下的影子,看着清晰,其实早就被黑暗缠得解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