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皇城根下八号院>第81章 春天的呼唤

第81章 春天的呼唤

1976年初春的风裹着沙粒,刮得八号院的铁皮院门哐当响。叶紫苏把最后一张《人民日报》糊在窗棂上,浆糊在低温里冻成了冰碴,她呵着白气往手上搓雪,忽然发现窗台上的搪瓷盆裂了道缝——那是秦山河1968年走前留下的,里面种的仙人掌早被冻成了深褐色,像块僵死的老树根。

“紫苏,借盆凉水!”隔壁楚红岭的声音从院心传来,她正蹲在全院共用的水龙头前,手里攥着块冻硬的肥皂。晾衣绳上挂着三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两件袖口打着对称的补丁,是楚家兄弟的;另一件领口绣着极小的梅花,叶紫苏认得,那是严晓燕去年结婚时,秦山河托人从草原捎来的线绣的。

叶紫苏端着铜盆穿过门廊,老槐树的枝桠在灰天上勾出枯瘦的网。往年这时候,罗素梅早该在树根下埋上羊粪,可今年她的风湿犯得厉害,整天蜷在煤棚旁的小马扎上,见人就念叨:“这鬼天气,冻得骨头缝里都长冰碴子。”

铜盆刚搁在水龙头下,楚红岭突然按住她的手:“别用凉水,我煤炉上煨着热水呢。”她的手指缠着布条,是昨天给楚红军补棉袄时被针扎的,“你那本《红楼梦》,借我瞅瞅?”

叶紫苏心里咯噔一下,转身往屋里走。第三排书架最底层,那本1954年版的《红楼梦》正压着片狼毒花——秦山河半个月前寄来的信里夹着的,干硬的花瓣边缘泛着紫黑,像团烧尽的灰烬。书页间还留着他二十年前的批注,钢笔字被岁月浸得发蓝:“乱世里的花,更要憋着劲开。”

煤棚里的蜂窝煤码得整整齐齐,最顶头那三块印着梅花纹,是叶紫苏父亲生前用的模子。楚红岭抱着《红楼梦》蹲在煤堆旁,手指抚过“黛玉葬花”那页的折痕——1966年红卫兵抄家时,秦山河就是把这本书包在棉被里,塞在煤堆最深处才保住的。

“他在信里说啥?”楚红岭的声音压得很低,眼角瞟着院门口。罗素梅的孙子正举着弹弓打麻雀,玻璃球似的眼珠时不时往这边溜,胡同里的孩子都知道,八号院的大人凑在一块儿,准是说些“不能让耳朵尖的听见”的话。

叶紫苏从炉子里夹出块红炭,扔进楚红岭的搪瓷缸。缸沿磕掉了块瓷,露出里面的黑铁,是1969年楚红岭去草原看秦山河时摔的。“说那边雪下得齐腰深,狼毒花的根在冻土底下醒着呢。”她盯着炭块在水里炸开的气泡,“还说……等开春了,想看看老槐树抽新芽没。”

楚红岭突然合上书,狼毒花从书页里滑出来,落在煤渣上。她捡起来时,花瓣碎了半片,“别信他的,”语气硬得像块冻豆腐,“前年他说要寄晒干的沙棘果,结果呢?等了仨月,只等来片枯草。”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把狼毒花夹回自己的小提琴盒。琴盒里垫着块蓝印花布,是叶紫苏母亲绣的,上面还留着个焦痕——1967年那天,楚红岭就是抱着这把琴挡在秦山河身前,被烟头烫的。

暮色漫进八号院时,严晓燕提着饭盒走进来。绿帆布包上的红五星磨得发亮,里面装着给罗素梅的止疼片。她刚走到煤棚门口,就听见楚红岭在哼《敖包相会》,跑调的旋律里掺着煤铲刮地的刺耳声。

“又偷着练琴?”严晓燕把饭盒往窗台上一放,搪瓷盖磕出清脆的响。窗台上的仙人掌歪歪扭扭,是楚红军从工厂后院挖来的,他总说“这玩意儿皮实,像咱院的人”。

楚红岭慌忙把琴盒扣上,指节蹭到盒角的铁皮,留下道白印:“谁练了?风吹的。”她转身时,严晓燕看见她袄子第二颗纽扣松了线,线头缠着根褐色的纤维——是狼毒花的绒毛。

叶紫苏端来三碗糙米粥,碗沿的豁口刚好凑成个整圆。1958年全院凑钱买这套餐具时,秦山河说“这叫团圆碗,缺了谁都不成”,现在楚红军在牛棚,秦山河在草原,三个女人捧着豁口碗,粥的热气模糊了彼此的脸。

“晓燕,你男人那边……”叶紫苏的话刚出口就被打断。

“别提他,”严晓燕把腌萝卜干往粥里拌,“当初要不是他举报秦山河藏禁书,咱院能这么冷清?”她的筷子在碗底划出刺耳的声,“那天我在胡同口听见他跟片儿警说,‘秦山河的《红楼梦》里夹着反动诗’——我当机立断,先把书抢出来藏煤棚了。”

楚红岭突然站起来,琴盒在煤堆上磕出闷响:“我就说那天你为啥跟他打架,原来是为这个。”她往叶紫苏碗里夹了块萝卜干,“你也真是,不会说句软话?”

“我跟他递过台阶,”严晓燕的声音低了下去,“我说‘把书交上去就当没看见’,他非说‘要划清界限’。”她抹了把眼角,“现在倒好,他成了积极分子,我成了‘坏’家属,这叫什么事儿!”

后半夜的风更紧了,叶紫苏被冻醒时,发现窗纸破了个洞。月光从洞里钻进来,落在《红楼梦》的封面上,狼毒花的影子在书页上晃,像只展翅的黑蝴蝶。

她摸出秦山河寄来的信,信纸边缘卷着毛边,上面的字迹被水洇过,有些字糊成了墨团。“……草原的狼毒花能治冻疮,等晒干了给你寄去……老槐树要是发芽了,记得拍张照片……”她忽然想起1955年,秦山河就是在这棵树下,把这本《红楼梦》塞给她,说“这里面有句诗,写的就是你”。

那时的老槐树枝繁叶茂,楚红军在树上挂了个铁秋千,秦山河总推着她荡,楚红岭坐在煤棚顶上拉小提琴,严晓燕蹲在旁边给大家缝补撕破的衣裤。罗素梅站在廊下喊“吃饭喽”,声音穿过树叶的缝隙,惊起满院的蝉鸣。

叶紫苏把狼毒花移到书里夹诗的那页——“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干枯的花瓣轻轻一碰就掉渣,却在纸上留下淡淡的紫痕,像滴被冻住的血。

天快亮时,她听见院心有动静。扒着窗缝一看,楚红岭正往老槐树根下埋东西,手里的铁锹在冻土上凿出个小坑。晨光里,叶紫苏认出那是琴盒里的狼毒花,此刻正被楚红岭用土小心地盖着,像在埋葬某个不能说的秘密。

“等开春,说不定能长出新苗呢。”楚红岭对着树根喃喃自语,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瞬间消散。她转身时,叶紫苏看见她棉袄口袋里露出半截琴弓,弓毛上还缠着根狼毒花的茎。

风从破洞钻进屋,吹得书页哗哗响。叶紫苏把《红楼梦》抱在怀里,忽然觉得那狼毒花的影子不再像蝴蝶,倒像颗跳动的心脏,在乱世的寒风里,憋着股要开花的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