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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玉镯承旧恩

1976年初秋的风卷着槐叶,在皇城根八号院的青石板上打着旋,扫得石面亮得能照见老槐树的影子。叶紫苏蹲在母亲的病床前,手指轻轻抚过宫晚秋刚送来的小米粥,粗瓷碗边缘的豁口硌着指尖——那是她八岁那年在煤棚后追猫时摔的,当时楚红军还笑她"毛手毛脚",转头就用铜丝给碗沿缠了圈。此刻碗里的米粥温凉得像护城河里的水,米油结了层薄皮,是王桂香说的"恰到好处的火候"。

窗台上的仙人掌从陶盆裂缝里钻出簇新绿,嫩得能掐出水来,尖刺上还挂着片干花瓣——是楚红岭去年随文工团演出时戴的绢花,红得像草原的狼毒花,姑娘临走时特意别在仙人掌上,说"让它替我陪着婶子"。风吹过窗棂,卷起几片槐叶落在花盆里,像给这倔强的植物盖了层薄被。叶紫苏望着母亲搭在被单上的手,指节上的老年斑像干涸的河床,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牵着她在护城河滩摘榆钱,那时的手掌宽厚温暖,能把整个秋天都拢在怀里。

“紫苏,”母亲的声音比棉絮还轻,枯瘦的手从蓝布被单里伸出来,掌心托着只玉镯,白得像老槐树的树汁凝结的,“把这个……还给秦伯母。”话没说完就咳起来,帕子捂在嘴上,染出点刺目的红,“原物该归原主。”

叶紫苏的玉镯往掌心攥了攥,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像小时候在秦家花园摸过的青石板。她想起十二岁那年,秦母蹲在海棠树下,把玉镯往她腕上套,说“这叫平安扣,保你一辈子顺顺当当”;想起抄家时母亲把玉镯往煤堆里塞,被红卫兵发现时说是自己藏的“玻璃碴子”;想起去年从草原回来,秦母往她包里塞的《牡丹亭》,蓝布封面上用红铅笔写着“等你回来”,字迹被岁月磨得快要看不清了。

玉镯内侧的刻痕硌着掌心,是秦山河小时候用铁钉划的“苏”字,当时他举着镯子红着眼说“这样就是你的了”。叶紫苏往母亲手里塞了个热水袋,是用葡萄糖瓶子做的,里面灌着热水,“妈,秦伯母上个月还来着,说您要是好了,就请您去看老槐树开花。”声音比窗纸还轻,却往母亲枕头下摸了摸,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近半年的药渣,“傅老先生说,这药比西药温和,熬的时候搁两颗红枣,是护城河滩摘的。”

母亲突然往她怀里塞了块红糖,是楚红军托人从供销社换的。“那年你秦伯母送镯子时,”老人的眼泪落在糖块上,洇出个深色的圆,“说这玉能辟邪,比庙里求的护身符灵。”床头柜的铁皮盒突然“咔嗒”响,是楚红军从草原捎的蒙古刀鞘碰在药瓶上,里面装着他粘好的砚台碎片,“你秦伯父教山河写字时,总说‘字如其人,玉如心’。”

叶紫苏往窗外指了指,老槐树枝桠探进病房,叶子黄得像胡玉秀烟袋锅里的烟叶。“妈您看,”她往玉镯上呵了口气,用袖口擦出片亮面,“这上面的花纹,跟秦家花园的海棠花一样。”秦山河去年从草原带回的石刻拓片压在枕下,宣纸边缘的草屑被泪水洇得发脆,上面的太阳图案竟和玉镯的平安扣重合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石头记的事,哪是玉藏的情。

严晓燕拎着竹篮从走廊进来,蓝布帕子里的菜团子还冒着热气,玉米面掺着榆钱,是护城河滩摘的。“秦伯母让我捎来的,”她往叶紫苏手里塞了个粗瓷碗,“说这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比面包房的点心强。”织布机上的新布在竹篮里露了角,上面印着老槐树的纹路,“厂里说,这布能做寿衣,比市布软和。”

叶紫苏往严晓燕手里塞了颗水果糖,玻璃糖纸在阳光下闪得像碎玻璃。“晓燕姐,”她往玉镯上缠了圈红绳,是楚红岭寄来的彩绳,“你帮我把这个还给秦伯母,就说……就说我妈谢谢她的照看。”姑娘的指甲在糖块上划了划,像在数上面的纹路,“红岭的信你看了吗?她说文工团要去上海演出,想让咱寄点老北京的酱菜。”

胡玉秀蹲在煤棚门口,铜烟袋锅在手里转得像个陀螺。“紫苏,”老太太往她手里塞了个菜团子,“秦伯母让我把这镯子给山河送去,说等他那书出版了,就用这玉镯镇纸,比琉璃厂买的新的还金贵。”烟灰落在叶紫苏的蓝布褂子上,像撒了把碎星。

母亲的呼吸突然变得微弱,叶紫苏赶紧把玉镯往她腕上套,却发现镯子比记忆中松了许多。“妈,”她往母亲耳边凑了凑,“秦伯母说,等您好了,就教我绣海棠花,比草原的狼毒花好看。”玉镯在母亲枯瘦的腕上晃得像个铃铛,内侧的“苏”字映着窗外的天光,亮得像颗没哭完的泪。

送葬那天,叶紫苏把玉镯往秦母手里塞时,老太太的眼泪落在镯子上,滚进内侧的刻痕里,积成个小小的水洼。“那年你戴这镯子,”秦母往她手里塞了块红糖,是傅和平托人从供销社换的,“比海棠花还水灵。”老槐树的叶子簌簌落下来,像在重复秦母教她认平安扣时说的话:“玉记的事,比人记的准。”

许多年后,叶紫苏在整理旧物时,从《牡丹亭》里翻出片干枯的海棠花瓣,夹在“游园惊梦”那页。她突然想起1976年初秋的病房,玉镯上的刻痕,母亲临终的眼神,还有那滴积在镯子里的泪——原来有些物件比人长情,能替活着的人,守着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像老院里的老槐树,年复一年地开花,把根扎在时光里,也扎在心里。

而那只玉镯,后来秦山河总在研墨时用它镇纸。墨汁顺着刻痕渗进去,把“苏”字染得越发清晰,像叶紫苏当年在草原拓的石刻纹样,经得住岁月磨,也经得住人心念。每当槐花开时,镯子上总会凝起层细汗,像是谁的眼泪,在替故人诉说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