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冬至的风裹着雪粒,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往皇城根八号院的门墩石缝里钻。楚红军站在秦家小屋门口,军绿大衣的领口结着层白霜,摸上去糙得像小时候在煤棚顶积的雪,化了又冻,结出层脆壳。他呵出的白气刚飘到眼前就散了,倒让睫毛沾了层银,眨眼睛时簌簌落,像老槐树抖落的碎雪。
窗台上的玻璃糖罐蒙着层灰,是经年累月的尘土与煤烟的混合物,用手指一刮能画出道亮痕。罐口的铁皮圈生了圈红锈,像老太太冬天冻裂的手,把玻璃罐箍得更紧了。里面那颗水果糖早没了棱角,在反复的融解与凝固中变成团不规则的琥珀,糖体里裹着的槐树叶倒愈发清晰——是1966年秦山河塞进去的,当时两人蹲在煤棚后,秦山河举着糖罐笑得露出豁牙:“等摘了门楣上的纸条,咱就分着吃,让这槐叶也沾沾甜。”
楚红军的手指在玻璃罐上停了停,没敢碰。他记得那年夏天,糖罐从窗台上摔进煤堆,罐身磕出道纹,秦山河用蓝布条缠了又缠,说“这样就不漏甜气了”;记得抄家时红卫兵掀翻窗台,这罐子滚到门墩边,被楚母用围裙悄悄罩住,才没被当成砸了;记得去年叶紫苏从草原回来,往罐口塞了片狼毒花干,说“让草原的风也知道咱等的日子”。风卷着雪粒打在窗纸上,“沙沙”声里,糖罐仿佛在轻轻晃,像在应和多年前那个夏天,两个少年藏在煤棚后的约定。
“红军?”严晓燕的布鞋踩在冻硬的青石板上咯吱响,手里的铜炉冒着热气,炭灰落在楚红岭织的围巾上,蓝白相间的条纹像护城河边的冰裂纹,“秦伯父说你要走?”她往对方手里塞了块蜂花肥皂,上海产的,比供销社的糙肥皂香多了,“这你带着,边境上洗澡不方便,比胰子强。”
楚红军的肥皂往大衣口袋里塞时,碰着了贴身的调令,硬纸壳硌得胸口发紧。他往窗台上的糖罐指了指,玻璃罐反射的光刺得人眼疼:“那糖还在呢。”十二岁那年,他和秦山河在煤棚后打赌,谁先爬上老槐树顶,这最后颗糖就归谁。结果两人都摔在煤堆里,秦山河把糖往罐里塞时,槐树叶正好飘进罐口,“他说这叫‘槐香裹甜’,比单吃糖有滋味。”
严晓燕往炉膛里添了块煤,火苗腾地窜起来,映着楚红军耳尖的红。“山河上个月来信说,草原的石刻快拓完了,”她往炕席下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楚红军粘好的砚台,裂纹处缠着蓝布条,“秦伯父总在这砚台里研墨,说你的手艺比琉璃厂的老石匠强。”织布机上的新布在墙角堆着,上面印着老槐树的纹路,是她特意织的,“这布给你做件衬里,比军供的绒布暖和。”
楚红军的手在糖罐上顿了顿,指腹擦过蒙着的灰,露出秦山河用铁钉刻的“楚”字。他想起抄家那天,自己举着砚台往地上砸,秦山河红着眼扑过来,两人在煤棚里扭打时,这糖罐从窗台上掉下来,却没摔碎,像被什么护住了;想起1973年从草原回京,叶紫苏往他包里塞的狼毒花,干枯的花瓣脆得一碰就碎,却被他夹在《草原志》里;想起胡玉秀总说的:“物件比人长情,你忘了的,它都替你记着。”
秦父拎着竹篮从西厢房出来,蓝布帕子里的菜团子还冒着热气,玉米面掺着榆钱,是上冻前在护城河滩摘的。“这你带上,”老人往楚红军包里塞时,竹篮把手撞在蒙古刀鞘上,“边境上冷,揣怀里能焐焐手,比军粮的压缩饼干顶饿。”他往窗台上的糖罐瞟了瞟,“那糖别碰,等山河回来让他自己开。”
楚红军突然往秦父手里塞了个铁皮盒,里面是近半年的石刻拓片,叶紫苏用红铅笔标着“待补”的记号。“傅老先生说,这些能编进《草原石刻考》,”他往军绿挎包里摸出个银镯子,是其其格用傅和平换的银条打的,“这给红岭,说我在边境挺好,比草原安全。”银镯子内侧刻着狼毒花,像颗没说出口的牵挂。
严晓燕往他包里塞了双棉袜,是用楚红岭演出服的边角料做的,袜口绣着只布老虎,“红岭说这能辟邪,比庙里求的护身符灵。”她往门楣上指了指,那块被纸条遮过的墙皮比别处浅,像道淡淡的疤,“你走那天,我让张桂芬烙糖饼,跟小时候你抄家后躲煤棚里吃的一个味儿。”
楚红军的调令往窗台上放时,风掀起纸角,露出“边境驻防”四个字。他望着糖罐里那颗变形的糖,突然想起秦山河临走前的话:“等我回来,咱把糖敲碎,拌在胡奶奶的菜团子里,让全院人都尝尝甜。”此刻雪粒落在玻璃罐上,“沙沙”声像那年在煤棚里,两人偷吃灶糖时的窸窣。
离开时,楚红军往秦家门槛上放了块红糖,是托供销社换的,比水果糖更经放。“这给秦伯父泡水喝,”他往严晓燕手里塞了把钥匙,黄铜的钥匙环上挂着个小狼毒花,是用银条打的,“煤棚最里面的木箱,放着我补好的狼毫笔,让山河回来接着写书稿。”
雪越下越大,楚红军的军靴踩在青石板上,留下串深深的脚印。严晓燕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突然发现窗台上的糖罐被风吹得转了个圈,阳光透过玻璃照在糖上,槐树叶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只振翅的蝴蝶。她往炉膛里添了块煤,火光映着砚台里的墨汁,突然觉得那未说出口的牵挂,早被这糖罐、这砚台、这老槐树,悄悄存了起来,等春天一到,就会像埋在煤堆里的种子,冒出甜来。
许多年后,秦山河从草原回来,在糖罐里发现那颗裹着槐叶的糖。他敲碎时,甜香漫了满院,像1976年那个冬至,楚红军站在门口时,风里藏着的暖。而那把挂着银狼毒花的钥匙,后来打开了煤棚的木箱,里面的狼毫笔还能写字,笔尖的墨汁滴在《草原石刻考》的扉页上,晕出块深色的云,像楚红军没说出口的那句“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