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除夕的雪落得很轻,像胡玉秀烟袋锅里抖落的烟灰,簌簌往皇城根八号院的煤棚顶积,连檐角的冰棱都没惊动。叶紫苏蹲在煤堆后,棉鞋踩出的凹痕里很快落满新雪,像给煤渣盖了层薄棉被。她手指抚过秦山河藏的《大青山下》手稿,泛黄的纸页边缘被老鼠啃出个月牙形缺口,露出里面夹着的红叶——是1965年她在护城河滩捡的五角枫,叶脉的纹路还清晰得能数清。当时秦山河举着叶子往拓片上比,蓝布褂子的肘部蹭着墨台,说“这颜色比朱砂还艳,拓印时能当印泥”,结果把叶子蹭上墨痕,倒成了独一无二的标记。
青石上的糨糊罐结着层硬壳,是楚红军粘砚台剩下的,罐口的裂纹里嵌着去年的煤渣,像护城河里冻住的冰碴。叶紫苏用指甲抠开罐口硬壳,露出里面半凝固的浆糊,是她按胡玉秀教的法子,掺了点护城河的井水调的,“这样粘纸不脆,比纯面粉熬的经得住冻”。她想起抄家那年,秦山河把书稿往煤堆深处塞时,特意用蓝布裹了三层,说“煤渣能挡潮气,比木箱严实”,此刻布角的磨痕处,还能看见她当时绣的小兰花,针脚被岁月泡得发涨,却依然倔强地攀在布纹上。
煤棚顶的破洞漏下点雪光,正好照在手稿上“大青山”三个字上。叶紫苏突然发现,老鼠啃的缺口处,露出秦山河用铅笔描的小太阳,像极了草原石刻上的纹样。她往糨糊罐里呵了口气,白气落在冰冷的罐壁上,凝成细小的水珠,像护城河里刚化的冰,带着点说不出的暖。远处传来严晓燕在公用水龙头旁搓洗衣物的声响,搓衣板撞击水泥台的“咚咚”声,混着雪落的“沙沙”声,把煤棚里的时光衬得格外静,静得能听见纸页间红叶的呼吸。
“慢点粘,”严晓燕的布鞋踩在煤渣上咯吱响,手里的铜炉冒着热气,炭灰落在叶紫苏的蓝布褂上,“秦伯父说这手稿比琉璃厂的老书还金贵。”她往对方手里塞了块蜂花肥皂,上海产的,香味比供销社的糙肥皂甜,“粘完了洗手,比草原的碱块温和。”织布机上的新布搭在煤堆上,上面印着老槐树的纹路,是她特意织的,“这布给你包书稿,比牛皮纸软和。”
叶紫苏的糨糊刷往纸页上涂时,手腕撞在煤棚的立柱上,木头上的毛刺勾住了袖口。她想起1966年秦山河把书稿往煤堆里塞,蓝布褂子的肘部蹭上墨痕,她连夜拆了楚红岭寄的丝线给他补,绣的兰草现在还在褂子上;想起抄家时红卫兵往煤棚里扔火把,是母亲用围裙扑灭的,火星燎焦的布角现在还藏在书稿最后一页;想起去年孙丝蕊带苏季雅来,小姑娘指着煤棚顶的破洞问“这是草原的星星窗吗”,眼睛亮得像秦山河拓片上的太阳纹。
“叶子。”
熟悉的声音混着雪粒落进来,叶紫苏的糨糊刷突然脱手,落在煤堆里。她转身时,秦山河站在煤棚门口,军大衣上沾着草籽,像呼伦贝尔草原的针茅粘在衣料上。他的毡靴上还裹着泥,是老巴特尔家勒勒车辙里的黑土,说“带着草原的土回家,踏实”。手里的牛皮纸包冒着白气,是其其格给的奶豆腐,酸得能蜇出眼泪,“傅老先生说你准在这儿,比护城河边的老鳖还准时。”
叶紫苏的手在书稿上顿了顿,指腹擦过秦山河用红铅笔圈的句子。他往煤堆上坐时,军大衣扫起的煤渣落在手稿上,像撒了把碎星:“这老鼠胆儿够肥的,敢啃我的字。”十二岁那年,他和楚红军在煤棚后打赌,谁先背会《兰亭集序》,谁就先看这手稿。结果两人都冻得直哆嗦,秦山河把书稿往煤堆深处塞时,红叶正好飘进纸页间,“你看,这叶儿比当年红多了,像你绣的兰草开了花。”
秦山河往她手里塞了块红糖,是托供销社换的,比草原的奶糖甜。“老槐树的枝桠够着煤棚顶了,”他往棚顶指了指,破洞处露出截新绿,“严晓燕说你总在这儿粘书稿,特意织了块厚布挡雪,比糊窗纸管用。”他往糨糊罐里添了点温水,搅开的浆糊像小时候在护城河滩和的泥,“楚红岭的信我带来了,说文工团要排《草原的风》,让你给她绣演出服的花边,比机器绣的活泛。”
严晓燕往炉膛里添了块煤,火苗腾地窜起来,映着两人耳尖的红。“秦伯父在石桌上摆了酒,”她往门墩的方向指了指,楚红军粘好的砚台端端正正放着,“说等你俩粘完稿,就用这砚台研墨,写副春联,比琉璃厂买的有滋味。”织布机上的新布在墙角堆着,上面印着狼毒花和槐树叶,缠缠绕绕像根绳,“这布给你做件新褂子,比你身上这件补丁的强。”
叶紫苏突然发现,秦山河军大衣的口袋里露出半截狼毒花干,是楚红岭的小提琴里掉出来的。他往煤棚外喊时,声音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胡奶奶,把菜团子往这儿送两个!”老太太的铜烟袋锅在远处“梆梆”敲,骂骂咧咧的声音裹着雪粒飘进来:“小兔崽子,比你爹当年还能折腾,煤棚里吃团子,不怕硌掉牙!”
暮色漫进煤棚时,秦山河用严晓燕织的布把书稿包好,边角处绣的兰草正好遮住老鼠啃的缺口。叶紫苏往他怀里塞了个烤红薯,焦皮裂开的缝里冒出白气:“我妈临走前说,这手稿比玉镯金贵,得用蓝布裹着才不招邪。”红薯的甜混着煤烟味漫开来,让她想起1965年那个深秋,秦山河在护城河滩教她拓印,墨汁蹭得满脸都是,说“这样才像搞考古的小两口”。
雪越下越大,秦山河牵着叶紫苏往院门口走时,煤棚顶的积雪“噗”地掉下来,落在两人中间,像堆没说出口的笑。严晓燕望着他们的影子叠在青石板上,突然发现门楣上的新红联映着雪光,比往年亮堂多了——就像这院里的日子,终于能舒舒展展地,往甜处过了。
许多年后,孙辈在煤棚后挖出个铁皮盒,里面是粘好的手稿残页和那片红叶。秦山河的孙子指着纸页间的红糖渍问:“这是雪化了留下的吗?”叶紫苏的孙女摇摇头,往老槐树的方向指了指,枝头的新绿正够着煤棚顶,“奶奶说,这是甜日子渗进纸里了,比护城河里的水还长。”而那只糨糊罐,后来被秦山河摆在砚台旁,罐口的硬壳结了层包浆,像个没说出口的约定,守着煤棚里的暖,也守着岁月里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