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芒种的风裹着痱子粉香，往友谊商店的玻璃柜台里钻，混着柜台后雪花膏的甜香，在空气里织出层黏糊糊的暖。叶紫苏站在进口香水货架前，指尖隔着冰凉的玻璃抚过瓶身的鎏金花纹，那些卷草纹像护城河边被水冲刷了十年的鹅卵石，摸上去滑溜溜的，却带着点扎手的精致。香水瓶里的液体晃出琥珀色的光，在柜台射灯下泛着流动的晕，比楚红岭演出服上的真丝绢花更艳，倒像秦山河从草原带的蜜蜡珠子，在阳光下能看出层叠的纹路。

标签上的外文弯弯曲曲的，字母尾巴翘得比胡同里孩子抽的陀螺还高，倒比秦山河教的蒙古字还难认。叶紫苏凑近了些，鼻尖几乎碰到玻璃，闻到股说不清的香，像护城河滩的野蔷薇混着傅和平修鞋摊的鞋油味，又带着点煤棚里的松香气息，复杂得让她想起1976年在草原闻到的马奶酒，初闻冲鼻，回味却带着点暖。

柜台前的水泥地上，不知谁掉了块水果糖，玻璃糖纸在风里掀动，闪得晃眼——那花色和严晓燕给苏季雅扎辫子的头绳一模一样。录音机里的邓丽君正唱到“春风吹又生”，磁带轻微卡壳的“滋滋”声，让这香气里突然掺了点煤棚收音机的旧味。叶紫苏的手在玻璃上停住，指腹的薄茧蹭过瓶身的“CHANCE”字样，突然觉得这词念起来，和楚红军当年在煤棚后教她的“机遇”发音，竟有几分像。

不远处的童装柜台前，张桂芬正举着件的确良小褂比划，涤纶布料反光的样子，和香水瓶的鎏金纹形成了奇妙的对照。叶紫苏往玻璃上呵了口气，用指尖画了个小太阳，像苏季雅总在画纸上涂的那种，圆圈边缘立刻凝起细小的水珠，顺着香水瓶的轮廓往下淌，像串没断线的泪，把那些看不懂的外文泡得模糊了些，倒比刚才顺眼多了。

“同志要点什么？”售货员的涤纶衬衫泛着光，比院里晾衣绳上的的确良挺括。叶紫苏的手往蓝布褂口袋里缩了缩，指尖触到楚红军送的狼毒花干——花瓣脆得像煤棚里的碎煤，是1975年他从边境捎的，说“这花比香粉经放”。

录音机里的邓丽君正唱“甜蜜蜜”，旋律漫过货架，和柜台后的雪花膏味缠在一起。叶紫苏突然想起1973年在草原马厩，楚红军举着马灯往她头发上瞅，军靴碾过干草发出“沙沙”响：“你身上总有草原的草香，比供销社的百花香皂清透。”当时他的铜扣腰带蹭过她的蓝布衫，留下道浅痕，和此刻香水瓶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香水的喷头突然映出她鬓角的白发，像老槐树上的霜。叶紫苏往柜台外退了半步，皮鞋碾过地面的碎纸屑——是张揉皱的进口烟盒，印着看不懂的外文，倒比傅和平修鞋摊的牛皮纸显眼。她想起罗素梅总说的“女人家的香，该是灶台上的饭香、晒场上的皂角香”，这话和楚红军夸她草香时的语气，竟有几分像。

“不买了，谢谢。”叶紫苏的声音撞在玻璃上，弹回来时带着点颤。她往书店的方向走，凉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声响，比在煤棚里拓石刻时的锤声轻快。友谊商店门口新支的录像厅正放《乱世佳人》，费雯·丽的绿眼睛在海报上闪，像秦山河拓片里的绿松石纹样。

书店的木质书架泛着松脂香，比煤棚的木料多了层温润。叶紫苏在英文版《飘》的书架前停住，书脊的烫金字在灯光下亮得刺眼，像1966年没被红卫兵搜走的那本《草原志》。她想起楚红军在煤棚里给她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嗓子哑得像漏风的风箱，却总在保尔和冬妮娅分手时放慢语速；想起他往她包里塞的笔记本，扉页画着个歪歪扭扭的五角星，说“比香粉盒实用”。

钢笔往扉页落时，叶紫苏的手腕微微发颤。“赠红军：乱世佳人，各自安好”，字迹比当年在煤棚拓的石刻工整，末尾画的小太阳用红铅笔涂了色，像傅和平补鞋时砸的鞋钉，稳稳地落在纸页上。她往书里夹了片槐树叶，是今早从八号院捡的，叶尖还带着露水，“比书签软和，不伤纸”。

回家的胡同口，傅和平的修鞋摊还支着，钉锤敲鞋钉的“叮当”声混着录音机里的歌。“紫苏姑娘，”老头举着本《大青山下》往她手里塞，“秦大哥说这书里有你拓的图，比琉璃厂的老画值钱。”他往她蓝布褂口袋里塞了块奶糖，是苏季雅分的，“甜嘴，比友谊商店的巧克力对味”。

叶紫苏的《飘》往胳肢窝夹时，书脊蹭过楚红岭的小提琴盒——她刚从音乐学院回来，琴盒上的狼毒花贴画被雨打湿了边角。“李医生说我侄女也想学琴，”楚红岭往她手里塞了张音乐会票，“比听煤棚的收音机强。”票根上的钢笔字是楚红军的，“姐，替我给紫苏问好”，笔画里还带着当年砸砚台的狠劲。

暮色漫进八号院时，叶紫苏把《飘》往楚红军的旧书箱里放。箱子底层压着1966年的红袖章，边角处有她补的兰草绣，针脚和书扉页的字迹一样密。她突然发现，书里的槐树叶正慢慢舒展开，像楚红军当年在草原给她编的草戒指，朴素得比任何香水都让人安心。

许多年后，孙辈在整理旧书箱时，从《飘》里翻出那片槐树叶。楚红军的孙子举着泛黄的书页问：“这字里的‘安好’是啥意思？”叶紫苏的孙女摇摇头，往煤棚的方向指了指，严晓燕新纳的鞋底正晒在绳上，“奶奶说，有些话不用大声说，书和树都替你记着，比任何香水都留得久”。而那瓶没买的香水，早被时代的风吹得没了影，可书页间的草香、槐叶的清苦，却在每个翻书的日子里，悄悄漫出来，像两个没说破的牵挂，守着煤棚的暖，也守着岁月的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