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处暑的风裹着新漆味,往“和平百货”的玻璃柜台里钻,混着柜台后雪花膏的甜香,在货架间织出层清润的暖。风从卷闸门的缝隙里挤进来,掀起孙丝蕊记账的纸页,“哗啦啦”响得像煤棚里翻找旧物的动静。傅和平的修鞋摊早被刷成了奶白色,墙皮上还留着点当年钉鞋掌的钉眼,现在用腻子填平了,倒像老太太脸上抹了粉,藏起了岁月的褶皱。
原先的铁砧换成了三层货架,松木的纹路在新漆下若隐隐现,是楚红军用补砚台剩下的木料打的,说“这木头经得住潮,比铁皮柜养东西”。最上层摆着的蜂花肥皂码得整整齐齐,粉白的方块顶着层薄纸,比煤棚里的煤油灯还亮堂;旁边的友谊雪花膏罐闪着锡箔光,盖子上的牡丹图案被阳光照得透亮,像1966年没被红卫兵砸掉的搪瓷缸子。
货架第二层的的确良布料泛着光,花型比院里晾衣绳上的任何衣裳都花哨。傅和平的旱烟锅往货架腿上磕了磕,烟灰落在“上海产”的的确良包装上,像撒了把碎煤:“张桂芬家的三小子昨儿来扯布,说要做件‘喇叭裤’,比军裤时髦。”他的手指在布料上摸了摸,力道比捏鞋钉时轻了三分,“这料子滑溜,比草原的马皮金贵。”
楚红军送的电视机正对着街面,牡丹牌的外壳还带着新机的塑料味,屏幕上的邓丽君笑盈盈地唱着《甜蜜蜜》,声音裹着风漫出店门,比胡同口的大喇叭多了层亲近平实的暖。电视机旁支着个小马扎,是傅和平修鞋时坐的,凳面磨得发亮,比新换的老板椅还熨帖。孙丝蕊往电视机顶上垫了块蓝布,是叶紫苏染的,说“挡挡灰,比塑料布透气”,布角绣的兰草针脚,和当年补书稿的一模一样。
柜台下的抽屉没锁,拉开时“吱呀”响得像煤棚的门。里面的修鞋工具还码得整整齐齐:锥子尖亮得能照见人影,鞋油盒的铁皮锈出了花纹,小铁锉的齿缝里还卡着点牛皮渣——是1981年给秦山河钉鞋掌时留下的,傅和平说“这是根,不能丢”。抽屉最深处藏着半块红糖,油纸包得严严实实,是1966年藏的,现在成了给哭闹孩子的“镇店之宝”,比任何糖果都管用。
风突然掀起店门的棉帘子,卷进股槐花香。孙丝蕊往柜台外望,秦山河正举着块匾往门楣上挂,楚红军在底下扶着,两人的影子在新刷的白墙上叠成一团,像1970年在草原站岗时的剪影。傅和平的旱烟锅在柜台磕出火星,望着那块“诚信为本”的金字匾,突然笑了——匾上的木框边角,还留着他当年补鞋时凿的小豁口,像个没说出口的记号,把修鞋摊的铁砧与百货店的货架,牢牢连在了一起。
“傅老先生这铺子,比国营商店还像样!”张桂芬拎着菜篮子往里凑,蓝布帕子里的油条还冒着热气,“给三小子扯块的确良,要跟电视里明星穿的一个色。”她往孙丝蕊手里塞了把瓜子,葵花籽壳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金子。
孙丝蕊的算盘打得“噼啪”响,算珠的脆声混着傅和平的咳嗽,像锅熬得正香的小米粥。她的蓝布褂子袖口别着银镯子,是秦山河送的,说“比草原的铜镯养人”。柜台下的抽屉里,修鞋工具还码得整整齐齐,傅和平说“这是根,不能丢”,像老槐树的根扎在煤棚旁。
“秦大哥这匾写得比琉璃厂的还带劲!”傅和平往门楣上指了指,“诚信为本”四个金字在阳光下闪得晃眼,木框是楚红军用补砚台的木料做的,边角处还留着1966年的凿痕。他往秦山河手里塞了块水果糖,玻璃糖纸映着匾上的字,“比当年在煤棚分的红糖甜,却一样暖心”。
秦山河的手往中山装内袋里摸时,指尖触到片红叶——是叶紫苏在护城河滩捡的,说“这叶压在书里,比书签有念想”。他想起1981年傅和平支修鞋摊,锥子尖扎破手指,血珠滴在鞋底像朵狼毒花;想起抄家时老头把半块红糖塞进他嘴里,说“甜能压苦”;想起胡玉秀总念叨的“这院的人,骨头里都带着股搭伙过日子的热乎劲”。
楚红军往电视机旁摆了盆仙人掌,是从八号院挪来的,傅和平说“这花耐旱,比月季皮实”。他往秦山河肩上拍了拍,军绿色的衬衫已洗得发白,“放门口招揽生意,比广播喇叭管用”。两人站在店门口的样子,像1970年在草原并肩站岗,军靴碾过的尘土里,都带着股“这事儿我担着”的硬气。
“红岭寄的蒙古刀卖得好,”孙丝蕊往柜台底层指了指,银鞘在阴影里亮得刺眼,“胡同里的孩子都抢着要,说比供销社的玩具枪威风。”她往秦山河手里塞了本账簿,封皮上的蒙古字是苏季雅写的,歪歪扭扭的,“比我记账清楚,这孩子随你。”
叶紫苏端着绿豆汤进来时,瓷碗的边缘蹭过柜台,绿豆的清苦混着冰糖的甜漫开来。“给红岭寄两匹花布,”她往孙丝蕊手里塞了张纸条,上面画着狼毒花,“说草原的姑娘也爱俏,比北京的姑娘不差啥。”她的语气和当年在煤棚给楚红岭缝琴套时一模一样,带着点“我懂你”的默契。
苏季雅举着蒙古刀跑进来,银鞘撞在柜台角发出“叮当”响。“阿布,傅爷爷,”小姑娘往电视机上指了指,正在放《草原之夜》的MV,“比红岭阿姨拉的差远了!”她往孙丝蕊手里塞了幅画,上面用蜡笔画着百货店,门口的两个人影一个举着刀一个扛着枪,“像阿布和楚叔叔站岗。”
暮色漫进百货店时,秦山河和楚红军往八号院走。军靴碾过的青石板上,还留着孙丝蕊洒的清水,说是“除尘气,比扫帚扫得净”。胡同口的老槐树下,傅和平的修鞋摊还支着半边,说是“老主顾认这个,不能丢”,像老辈人守着的念想,比任何新潮玩意儿都实在。
许多年后,“和平百货”改成了连锁超市,傅和平的修鞋工具被收进博物馆。孙丝蕊的孙女举着玻璃柜里的锥子问:“奶奶,这玩意儿比扫码枪好用?”孙丝蕊往店门口的老槐树指了指,秦山河和楚红军当年站过的地方,新栽的树苗已长得比牌匾还高,“爷爷说,有些东西看着旧,却比啥都经得住岁月,就像咱院的人,根扎得深,啥风都吹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