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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树影覆归途

2003年夏的风裹着槐花香,往八号院的门墩石狮子嘴里钻。楚红军的军靴碾过青石板上的粉笔线,是施工队画的改造范围,粉灰沾在靴底的纹路里,像1966年煤棚地上的煤渣。他往秦山河手里塞了张设计图,图纸边缘的折痕处还留着修鞋胶的印——傅和平今早用它粘过撕裂的边角,说“老院子的图,得用点实在东西粘才牢”。

“主体不动,”楚红军的狼牙徽章 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往老槐树的方向指,树影在地上铺成块不规则的绿,“煤棚改展柜,门墩加层玻璃罩,你看咋样?”他的指腹在图纸上的“文化展示馆”五个字上蹭,钢笔的墨色里掺了点草原的沙,是苏季雅去年寄来的狼毒花汁调的,“红岭说这墨能经岁月,比打印机的色牢”。

秦山河往门廊柱的刻痕望,2001年那道浅痕上又添了道新的,两道线在阳光下凑成个“人”字。“就按你说的办,”他的蓝布衫衣角扫过楚红军的军大衣,蹭出的毛絮落在1966年刻的歪十字上,“但窗台上的花盆得留着,严晓燕养的那盆仙人掌,比任何展品都有脾气。”那仙人掌的刺上挂着个小牌,是用煤棚的旧木料做的,上面刻着“静”字——楚红岭的手笔,1990年她说“这字能镇住院子的魂”。

叶紫苏举着相机往门墩退,镜头里的严晓燕正往晾衣绳上搭蓝布衫。那是秦山河常穿的款式,袖口特意磨出毛边,傅明远说“这才是老少爷们该穿的样”。晾衣绳的末端系在老槐树上,红绳结打得歪歪扭扭,和1958年秦山河给楚红岭系羊角辫的手法一模一样,“这结能锁住风里的香,比任何香囊都灵”。

“紫苏快过来!”严晓燕的蓝布围裙沾着玉米面,往石桌上的酱菜碟指,黄酱里的冰糖碎闪着光,“傅大哥刚腌的新蒜,说开工得沾点咸淡才吉利”。她往叶紫苏手里塞了瓣蒜,蒜皮落在树影的光斑里,像颗没化的雪粒。1973年叶紫苏离开北京那天,严晓燕也是这样往她兜里塞蒜,说“这味能让人想起胡同的烟火,比香水提神”。

傅和平举着相机往门墩石狮子上站,修鞋围裙的带子在风里飘,扫过楚红军的军功章 。相机是叶紫苏从波士顿带的,镜头盖内侧贴着张老照片——1955年全院在煤棚前合影,楚母抱着襁褓里的楚红岭,秦山河的蓝布衫搭在傅和平肩上,像片没说出口的暖。“都往树底下凑凑,”他的旱烟锅在石桌上磕出闷响,“让老槐树也露露脸,它才是这院子的老祖宗。”

众人往树影里挪时,罗素梅悄悄往楚红军的军大衣口袋里塞了包槐花茶。茶包的布是用严晓燕当纺织厂党委书记时的发言稿改的,“字磨没了,气还在”。她的指尖触到楚红军口袋里的硬物,是枚用红布包着的军功章 ,1970年他从草原回来,就是这样藏着它在煤棚里蹲了整夜,傅和平举着马灯照路,灯光在青石板上晃出的圈,和此刻树影的边缘一个圆。

“傅大哥快拍吧!”苏季雅往笔记本上记,钢笔的金属杆碰着搪瓷杯——杯沿的豁口是1975年在煤棚分窝头时磕的,现在还盛着槐花茶,茶梗竖在水里的姿态,和八号院公用水龙头的铁管一个倔。她的马尾辫扫过秦山河刻的箭头记号,那箭头指着呼和浩特的方向,“阿布说这照片得寄给红岭阿姨,让她看看树影里的我们,比任何信都实在”。

傅和平按下快门的瞬间,老槐树的叶子突然簌簌落。光斑在众人肩头晃,像1966年秦山河藏手稿时,从树杈间漏下的月光。照片里的秦山河正往门廊柱的刻痕哈气,白汽漫过两道“身高线”;严晓燕的蓝布围裙在风里鼓成个圆,像1966年她藏手稿的蓝布包;楚红军的军靴踩着片槐树叶,鞋跟的磨损处露出傅和平补的胶;叶紫苏的相机绳缠着红绸带,是从楚红岭的小提琴上拆的,流苏扫过杰克的婚戒,在阳光下泛着暖。

“这树影,”叶紫苏往照片的预览屏指,树影的枝桠正好罩住每个人的脚,“像不像1958年我们在煤棚躲雨时,马灯照出的圈?”那年暴雨冲垮了煤棚顶,秦山河张开双臂护着她的拓片,蓝布衫的破洞里灌满了雨,却比任何伞都结实。现在那拓片在改造后的展柜里躺着,玻璃罩上落的槐花瓣,和当年煤棚地上的一个鲜。

开工的鞭炮响时,楚红军往树洞里塞了块红糖。油纸包上留着1966年的焦痕,是傅和平从煤棚深处翻出来的,“给老槐树添点甜,让它知道咱没忘了老规矩”。他想起1973年楚红岭从草原回来,在煤棚里唱《胡同里的月光》,唱到“树影里的糖”就哽咽了,当时傅和平举着马灯照路,灯光在青石板上晃出的圈,和此刻众人的影子一个形状。

秦山河往施工队的队长手里塞了包烟,烟盒的图案是门墩石狮子,傅明远用修鞋錾子刻的版,“比机器印的有魂”。“这公用水龙头,”他往铁管上的红漆字指,“节约用水”四个字早被岁月磨得发乌,“得原样保留,傅大哥每周擦三遍的,比任何文物都经心”。水龙头的出水口缠着红绳,是苏季雅系的,说“这绳能锁住水的魂,比任何过滤器都管用”,现在绳上结的水珠像串透明的泪。

暮色漫进院门时,傅和平的相机里又多了张新照片。改造后的展柜里,秦山河的手稿复印件在玻璃后泛着光,旁边摆着楚红军的军功章 和叶紫苏的门墩拓片;煤棚的铁砧改造成了展台,上面的修鞋刀还亮着,严晓燕的酱菜坛子正冒着凉气;老槐树的树影在展柜玻璃上晃,把1955年的粉笔灰、1966年的煤渣、2003年的槐花瓣,都晃成了没说出口的惦念。

离开时,叶紫苏往杰克手里塞了片槐树叶。叶脉的纹路像她掌纹里的生命线,也像傅和平相机里的树影,更像八号院的岁月——看似杂乱无章 ,却早把每个人的归途,都悄悄系在了老槐树的根上。远处的施工队还在收拾工具,铁锤敲打的声响里,混着秦山河刻门廊柱的“沙沙”声,严晓燕摆酱菜碟的“叮当”声,楚红军往树洞里塞红糖的“窸窣”声,像首没写完的《八号院的月光》,在风里轻轻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