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课堂是混乱的。每当铃声响起,教室里便乱哄哄的一片。打闹的、说笑的、追赶的、唱歌的、调整座位的。有一位女生椅子散架了,还少了一条腿,被扔在了一边,和一位男生挤坐在一起,她略显肥硕的身体几乎整个倒在了那个男生怀里。那男生一只手放在她的腿上,一只手环抱着她的胸,头发蓬乱着,双目迟滞而空洞。还有好几个男生,莫名地尖叫着,以此为乐。A是其中的一个,他一直在发出一种怪笑,他觉得非如此不能保证他的愉悦。他从中获得了最大的乐趣,这种乐趣就像一种幽暗的小虫子在吸食着他的血,令他产生一阵阵快乐。这种快乐又反过来驱使他不断地怪笑。而就在这场混乱中,有几个男生居然睡着了,鼾声连绵,口水一直流到了课桌,又从桌沿垂到地面,拖出一根长长的白丝线,在空气的浮尘里闪亮。他们是几个半夜偷跑出去上网吧的学生,通宵未眠,凌晨时分才从网吧回来,翻过学校的铁栅门,回到宿舍。那道铁栅门在他们入学不到半学期的短短的两个月里,已经维修了十多次,指头粗的钢筋铁栏上,顶端是三角形的尖锋,但很快就全折弯了。除了魔鬼,你很难想象有哪个普通的孩子能在每一次修好后不到一星期就把这些铁栅栏弄弯的。学校校长每次开大会时,声色俱厉地说,要狠狠打击那些肆意违反校纪校规的学生,坚决清除害群之马,但这没能阻止翻墙大军突破铁栅栏和围墙,他们神奇地打开一个个缺口,在一个个夜晚潮涌般冲出校园,走向小镇街头,消失在一个个黑暗的入口。也曾开除过几个,但没过几天,在一些担保人信誓旦旦的讨保下,这些学生又神气活现地回来了,坐在教室后头,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出神,或酣然大睡。到了晚上,这些白天的瘟神便又都活了过来,精神百倍地实施他们在心中早已拟定的计划。他们就这样乐此不疲地上演着各种恶作剧,度过了他们的中学时代,然后带着升级版的邪恶走进了大时代。
“啪、啪、啪!”一阵猛烈地敲击声,把所有的嘈杂压了下来。除了从某个地方还在传出几声鼾声,所有的人都哑默下来,仿佛一下来到了一座空谷。T威严地站在了讲台上,用一双犀利的眼神扫视全场。但他的威严似乎不足以震慑这个局面,他看上去显得那么单薄、瘦小、寒碜,他焦黄的面容明显地给人营养不良和过度劳累的感觉。“哗——”地一声,教室里又爆发出一阵哄笑,笑声的浮浪一直传向了很远。T依然严厉地盯视着众人。笑声慢慢地静息下来,像一阵远去的浪沫。对峙良久,T缓缓吐出一句话来,你们灵魂都坏了。听到这句话,先愣了片刻,突然不知哪里发出一声尖哨,众人情绪得到引爆,整个教室爆发出一阵比先前更猛烈更持久的喧笑。后排的几个男生干脆站了起来,在那里一边打闹,一边嬉笑。那个躺在男生怀里的女生,突然发出一声不明的尖叫,把所有人的视线都引了过去。大家都看着他们,再次爆发出一阵浪笑。T把眼光刷过去,割在女生的脸上。女生望了一眼T,低下眉头,把身体稍稍调整了下姿势,继续躺在男生怀里,仿佛那是另一个世界,教室里的一切都与她无甚关系。
T站在讲台上,扫视着这一切,眼底燃烧着怒火。他指着一个正在嬉闹的男生,厉声道,你给我站到前边来。但男生似乎没听到这个指令,看了一眼T,仍和其他几个学生嬉闹着。只见T一个箭步,冲到那个男生面前,一把抓住那个男生,就往讲台前面拖。男生一边反抗,一边被拉到了讲台前边。就在T和那男生在讲台边拉扯时,几位一起参与嬉闹的男生突然一起冲到了讲台前,把T围在了中央。众多的手臂在挥舞,那个男生被两股力量拉扯着,所有人都涨红了脸,教室里一片愤怒的吵嚷声,夹杂着课桌椅被翻倒的声音,像一股混沌的激流,在教室里波涌。A夹在众人中,他一脸凶相,他觉得此时是他可以藐视T的时候了,他终于不再害怕T,此刻他离他如此地近,看着他在众人中揪斗,他一伸手就可以打击他。他举起了手,一股邪恶之火在他的胸口窜涌,随时都要喷发出来。但他却迟迟没有出手,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一个神奇的力量牵扯着,砸不下去。
你们的灵魂都坏了。A回想起当年T的这句话,眼前还晃动着当时打斗的场景。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切的人事都在远去,变得依稀、模糊,再也看不清他们的脸孔,他们的名姓也都飘散在岁月的时光里。但T的这句话却时时回响在他心头,在他未来的岁月里,如一粒石子激起的涟漪,不断地波散开去。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回想起自己人生走过的这些年,T的这句话就像一个魔咒,深藏在他的命运里。每经历过一个时期,A就会痛苦地反省,检视自己的灵魂。他觉得他有罪,他的灵魂越来越腐坏,但他又不能不继续走在一条邪恶的道路上。他无法停止。
A曾经试图阻止什么发生,可是他没有成功。他对自己到底要阻止什么似乎并不明确,是阻止自己在一条道路上继续走下去,还是阻止那个灯一般闪亮的话语不再响起,还是阻止其他的什么,他不知道。他内心是混沌的,在意识的问题上,他一直纠葛不清。在很多时候,他完全是凭一种感性的直觉在活着,他听凭内心的冲动发生,而不加以过多的限制,但又总有那么一股力量,在冥冥中,在幽暗里,钳制住他,不让他自由舒展,不让他绝对地释放。A对此感到是困惑的。他的困惑愈深沉,那个灯一般闪亮的句子就愈响亮,在他内心形成一股巨大的张力,一种极宏大的,而又是极细小的,牵扯人的神经,使人置于一种奇怪的不可承受的莫名的虚空。
你们灵魂都坏了。A清晰地听见这个声音在意识中回响。他奇异地伸出手去,拂了拂眼前的夜色,但灯火依旧,城市依旧,人世已经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