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稍稍止住了哭泣,呆痴痴地望着屋外,两只粗糙而肥厚的手搭在腿上,对世界似乎完全没有了感觉,一切都只是虚寂与空无……
下午两点钟光景,一辆白色轿车缓缓驶入一片建筑工地。刚下过一阵阵雨,路面坑洼处还盛着一些积水,像一只只隐秘的眼盯着这个尘世。车行驶过去,无情地碾碎了它眼里的幻梦,溅起一团团水花。
工地还未复工,空阔的场地阒无一人,到处都堆满了各种建筑材料。在几幢高耸的尚未封顶的建筑前面,是一排天蓝色棚装工房,那是工人们的宿舍,工头D的妻子和他的一位堂叔就暂住在那里。
轿车晃荡了几下,在工房前的一处空地停下,从车上下来几个人,分别是A、白瑾瑜、小葛,和一位司机。小葛走上前去,在一座虚掩的工房前,轻敲了几下门,轻声喊道,有人在吗?
一位头发蓬乱,满脸横肉的女人应声出现在门口。她脸色黧黑,一双鼓凸的大眼打量着来人。
一个瘦小的老头跟着露出半张脸。
你好,小葛对着女人说道,这是我们公司的经理A和财务主管白主任,今天特地来看望你们,你们有什么要求,就跟我们说,不要有什么拘谨。说完,小葛又转身向A介绍说,这位就是D的妻子,那位是D的堂叔。堂叔是为这事专程从乡里赶来的,D的妻子一直在工地上做事,主要负责工人们的膳食。
A就对女人说道,您好,我是公司的经理,今天来是特地来进一步了解您丈夫的事情,看看你们还有些什么想法,对于您丈夫的不幸,我们感到很痛心,作为公司的一方,我们将会尽力妥善解决好这件事情,力求让亡者安定,让生者满意。
女人翻出眼白来看了一眼A,又看了看白瑾瑜一众人等,说了声,进屋来坐下说吧。说着,侧身把几个人让进屋里。
屋内很逼仄,靠里边放了一张床,基本占据了二分之一的空间,另外就只有几件简单的家什和几把红色的塑料凳子,靠近门边放了一套灶具,这是他们自己做饭吃用的,为工人做饭则在另一处单独的房间。
女人在屋里摆开几把凳子,让每个人坐下,表情冷冷的,也不言语,只是沉默,仍然深深地沉在刚刚过去的事件里。
屋子里气氛比较沉闷。A环视了一下屋里的状况,沉声道,不知嫂子怎么称呼?
姓李。女人答道。
哦,李嫂,好的。A道。
李嫂好,首先我代表公司,对D的不幸死亡表示哀悼。D的死亡责任在我们,一是我们不应该拖欠他们的工资,二是在拖欠工资的情况下,我们不应和他发生争斗,更不能因为失手而导致他的死亡。这一点,事实清楚,无需置疑。所以,就如何处置这个事件,我们想进一步听听你们家属的意见,看看你们有什么说法,还有些什么要求,凡是正当的要求,我们都会尽力去办到。
顿了顿,A接着说道,因为这件事,我们目前也遇到了困难,公司因为这个事件,已经处于了停产状态,整个生产经营活动都受到了很大影响,这也将会波及到所有还在这里待工的工人们。所以,我希望能尽快地处理好这件事,让我们的生活都重新回到正轨。
女人听着A说话,竟不觉哭了起来,不断地用手去抹脸上的鼻涕和泪水。
我们能有什么意见,人都死了,往后的日子全没了指望,女人哭泣着道,只可怜我那孩子还在上学,还等着他爸挣钱了给他生活费、学费。啊,我那个冤家,你怎么就要出那个头,去和他们争呢?你怎么就那么不争气,一下就被打死了呢?你丢下我们娘俩,叫我们怎么办,怎么活?女人哭泣道。
她家还有一个孩子在上学,马上面临高考,要准备上大学,正需要钱,全指望她家那位。那位坐在一边的堂叔说道。大人都还好说,就是苦了孩子,往后不知道怎么办,你们既然代表公司来,要替她们把这些考虑进去。老头说完叹了口气。
大叔、大嫂,你们不要急,我们今天来,就是来处理这件事的,你们看有些什么要求,需要我们公司做出补偿的,我们会尽力考虑。不管如何,不能影响到孩子高考,不能使他的学业受到阻碍。白瑾瑜在一旁道。
尽量在经济上给他们一些补偿吧!老头道。他低着眉,看着地面,因为年老,整个脑袋皱缩得像一颗干核桃。她家里也没有其他人,既然D死了,也就那么点指望了,至于其他的,都没有什么用。
这些公司肯定是会考虑的,我们必须让他们都得到补偿,确保未来的生活有着落。A看着他们说道,语气坚定有力。不过,我们公司在一些方面也需要你们作为家属的配合,帮助我们度过难关。听说前两天,他们家里那头,来了不少人,在工地上闹,还说要把事情闹大,我希望以后,这样的事情不要再出现。不仅不能闹,还要尽量疏通工人们的情绪,准备好复工复产。我们这么大个公司,每停产一天,都是很大的损失,这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不可承受的。
那是肯定的。老者说道。公司要运行,要正常生产,也才有钱来补偿他们母子,这也都是合情合理的。其实,家里来那么些人,也不完全是他们的主意,还是乡里人怕他们母子太单薄,在城里吃亏。老者淡淡道。
我们并没有去组织他们来,是他们自愿来的。女人一边抽泣,一边说道。来的人也都是乡里人,没几个是亲戚。他们来了,了解些情况后,知道公安机关已经介入,且公司态度也很明确,表示对此事负责,看看没什么大问题,安慰了一下我们,也就都回去了,并没有对公司造成什么破坏和影响。
嗯,是这样的情况。小葛说道。我当时在现场,跟他们做了些说明和解释,他们也都接受了,没有继续耍横。
对你们这样的行为,我表示赞赏。A说道。作为死者的一方,你们能如此深明大义,保持理智,我表示感谢。公司这一边,也一定会作出理性的考虑,等法律的裁定出来,该我们赔付的,一定赔付到位。李嫂本身就是工地上的工人,愿意的话也可以继续做下去。A看了一眼白瑾瑜,又看了看老者,深深的点了点头。
女人这时稍稍止住了哭泣,呆痴痴地望着屋外,两只粗糙而肥厚的手搭在腿上,对世界似乎完全没有了感觉,一切都只是虚寂与空无。
A示意白瑾瑜把事先准备好的一万块钱给他们。白瑾瑜会意,打开手包,从里面拿出一沓崭新的没开封的百元钞票,放在女人面前的桌上。
这是我们暂付的一笔钱,一万块,A说道,先把眼前的生活安排一下,应付过去,把D的后事打理好,人死了,让他的灵魂得到安息,不要再受这尘世的烦忧。
女人又哽咽了一下,没说什么话。
大家一时也都找不到什么话再说下去,陷入一阵沉默,时间也变得凝固,只有桌上的一沓钞票,在那里熠熠闪光,仿佛一种告慰,又像一种反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