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刘耍和从怀里摸出一块巴掌大的木牌,上面刻着模糊的 “乐人” 二字,边缘已经磨损得看不清纹路。“这是蒙古人给的‘乐人印’,有了它,能免些差役,更重要的是,当官的嫌我们‘下贱’,觉得我们演的都是‘不入流’的玩意儿,一般不跟我们计较。” 他笑了笑,眼神里带着几分狡黠,“再说,我们演的都是‘古人古事’,就算骂了官,也能说‘是骂前朝的贪官’,这叫‘借古讽今’,他们抓不到把柄。”

“前两年我们在真定府演《赵氏孤儿》,唱‘权臣当道害忠良’的时候,台下有个蒙古官员,哭得比谁都凶。” 刘耍和接着说,“后来才知道,他是被更有权势的贵族排挤,心里正憋屈呢,把戏里的‘权臣’当成自己的仇人了 —— 你看,这就是杂剧的妙处,不同的人能看出不同的滋味。”

旁边几个演员也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过往的经历。穿蓝色戏服的姑娘叫玲儿,她抱着膝盖说:“去年在河间府演《汉宫秋》,有个妇人看完后,拉着我的手哭,说‘王昭君虽然远嫁,好歹还能活着,我女儿被蒙古兵抢走,至今没消息,连死活都不知道’。”

“还有在保定府演《王粲登楼》的时候,有个农夫跟我说,‘王粲怀才不遇,至少还有饭吃,我今年收成不好,连粥都喝不上,还不如他呢’。” 瘦高个的演员叹了口气,“那时候我才知道,我们演的不是戏,是百姓的日子。”

关汉卿听着这些话,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想起在大都看到的张文谦,那个跪在地上被马鞭抽打的儒者;想起祁州药市上,被帖木儿抢走药材的赵老栓;想起自己背了多年的儒经,里面写着 “民为贵”,可那些文字多么空洞,多么遥远。而杂剧中的百姓苦,是能让人哭、让人疼的真真切切的苦难,是能让不同的人都找到共鸣的人间烟火。

“小哥,你要回祁州?” 刘耍和突然问。

关汉卿点了点头:“家里还有母亲,得回去看看。”

刘耍和沉默了一会儿,从怀里摸出一张纸,上面是 “乐人印” 的拓片,他仔细地把拓片折好,递给关汉卿:“这张拓片你拿着,上面有我们玉京班的记号,往后你要是有好本子,不管在哪儿,只要找到有这记号的戏班子,就能把本子转给我们。” 他看着关汉卿,眼神诚恳,“我们玉京班虽穷,没什么能给你的,可只要是你写的本子,我们就会好好排,好好演,让你的字,唱给天下百姓听。”

关汉卿接过拓片,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页,心里一阵发热。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刘班主,多谢您。若我真能写出本子,第一个给您。”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关汉卿就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玉京班的演员们都起来送他,玲儿塞给他一包晒干的野菜:“路上饿了可以吃,虽然不好吃,却能填肚子。”

关汉卿接过野菜,对着他们深深鞠了一躬:“多谢各位,后会有期。”

走在河间古道上,晨风吹过,带着泥土的气息。关汉卿耳边还回响着《汉高祖还乡》的新唱词,眼前浮现出农夫们大笑的模样,浮现出刘耍和那双亮得像火的眼睛。这比在大都看到的 “儒者跪拜”,比祁州药市的 “强权横行”,更让他心头发热,更让他觉得,自己找到了一条真正能贴近百姓的路。

他从怀里摸出那本抄来的 “话本”,借着晨光,在扉页上一笔一划地写下 “汉卿” 二字。笔尖划过纸页,留下清晰的字迹,他第一次觉得,这两个字,不该只和 “儒经”“科举” 绑定在一起,它们还可以写在戏本上,唱在百姓口中,成为能让人流泪、让人欢笑、让人记在心里的声音。

古道两旁的野草在晨风中轻轻摇晃,远处传来几声鸡鸣,新的一天开始了。关汉卿握紧手里的 “话本”,加快了脚步 —— 他要回祁州,要看看母亲,更要试着写出第一个属于自己的戏本,写出百姓的苦与乐,写出这乱世里最真实的人间烟火。

离祁州城还有二里地,关汉卿就觉得不对劲。往常这个时候,通往城门的小路上总能遇到挑着担子的商贩、赶车的农夫,可今天却异常冷清,连风都带着股焦糊味。他心里发慌,加快脚步往前赶,远远就看见城门口围着一群人,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声音里满是惊慌。

“听说了吗?关家的药铺被烧了!”

“是那个蒙古千户帖木儿干的,带着亲兵来的,说关家私藏反贼药材,不由分说就放了火!”

“关老汉还被打了,现在还没醒呢……”

议论声像针一样扎进关汉卿的耳朵里。他脑子 “嗡” 的一声,什么都顾不上了,拨开人群就往城里冲。熟悉的街道往后退去,往日里飘着药香的 “关氏堂” 方向,如今却冒着黑烟,远远就能看见一片焦黑的废墟 —— 那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是父亲赖以生存的铺子,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被烧黑的木料还在冒着青烟,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混着淡淡的药香,让人心里发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