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前,胭脂河村正南面,是一片天光水色的湖,叫做莲湖垸,既是湖也是垸。湖中该有的景物垸中都有,荷花、莲蓬、藕,菱角、蒿巴、鱼,满满荡荡的。莲湖垸离近村子的地方,有一处水中高地,叫紫龙山。说是山,只是个高出湖面的土堆,有些名不副实。
紫龙山上,有棵树,不同于村里的任何一种树,既不是常见的杨、柳、桑、槐,也不是零星的榆树、构树之类,更不知生长起始年月。其枝干粗壮、黝黑,如铁铸一般。每年春季开一树白花,皎洁如雪。树枝与花,黑白分明。花开时节,湖面上香气氤氲,水波荡漾,大小鱼儿逆水而上,因撮着嘴吞食香风,身形妩媚,体态肥硕。烹而食之,鲜美嫩滑,且有清香之气。胭脂河村的人认为,这就是棵月桂树,深藏于月宫中的月桂树,摇曳在了人世间。
花开花落,经风见雨,这棵树已然通灵性。每有许愿祈福者,但求必应。它像一把伞,罩着整个胭脂河村。得益于它,胭脂河村人畜两旺。
胭脂河村坐北朝南,沿河而居,村落因河而得名。风清月朗的夜晚,站在高处观望,莲湖垸水如月光,胭脂河村落舒展成一条圆弧,像极了月亮边沿的晕圈。月桂树在胭脂河村所处的位置正与月宫里那棵树的位置相吻合,让人分不清是天上的月亮倒映在人间,还是人间的月亮搬到了天上。
人间天上,天上人间。
选择傍晚时分潜回胭脂河村,并非贺丁的一贯风格,但至少透露出他现阶段的生活颜色不是那么光鲜。抬脚之间他还在犹豫,究竟是破湖走,还是沿老路回?
太阳行将落土,霞光呈扇面状反射在莲湖垸中,多出一份柔情蜜意,与贺丁有些怀旧的心情相吻合。踏上破湖的土路,迎面扑来一阵风,如同儿时的一群小伙伴,将他团团围住,高高抛起,他一下子便觉得身子变得轻盈起来。
放眼望去,整个莲湖垸成了一幅无边界的棋盘,水域被画成一块块方方正正的格子,养鱼养虾,种莲种藕,各取所长。贺丁在垸子中孑孓而行,很有些像一粒点在棋盘中的孤子,无援无助,毫无来历,看不出意图。
垸子上的那片天空还是那般空旷,几朵白云,偷偷摸摸不知在隐藏什么,其实蓝天已看得一清二楚。印象中的这条路应该是湖中行船的水道,现在成了一条土路,凹凸不平,踩在上面,高一脚低一脚,恍恍惚惚,有坐在船舱里左右摇摆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一种真实存在,他的确坐船行经过这里,虽然那时他拿不动桨,撑不了船,也左右不了船的方向,但漂浮在湖面上,他是快乐的。那时他还小,而那时湖面阔,湖水大,大得可以淹没他的记忆。
离开胭脂河村多年,一度志得意满之时,他没想到再回来,眼下生意经营状况几近谷底,更没想到将胭脂河村视为一根救命稻草。胭脂河村在他脑海里如同黑白胶片,影像模糊难辨,只剩下些许残迹。
一条关于修建高铁的消息,如一滴高浓度显影液,使暗淡无光胭脂河村在他面前逐渐变得形象生动。
说有一条高铁将从莲湖垸横穿而过,高铁站就修建在胭脂河村附近。
消息如同湖面上的风,寻不着起止。尽管好多人对高铁的认知只是个模糊不清的概念,尽管一切还只是传闻,胭脂河村的人以及胭脂河村出门在外的人都对此表现出极大热情。高铁究竟会给这个村庄带来什么?谁也说不出所以然。似乎只要揣着满腹心事搭上高铁,便尽可事事如意。大家暗地里伺机而动,势必要抢到属于自己的座位。高铁搭载着太多的不可知飞驰而来,让一个几近荒芜的村落,一时间风动草伏,疑窦丛生。
早在两年前,修建高铁的信息就在贺丁的手机中、电脑上频繁闪现,他没太在意。已到不惑之年的他,童年与少年的时光是在胭脂河村度过的,后来忙于在蜘蛛网一般的街道中穿行,忙于为在城里立足而打拼,难得有闲暇记起遥远的乡村,记起乡村的那间老屋,记起那些难以言说的青涩的秘密。静下来一想,成年后所经历的事如风吹面,留不下什么痕迹,而恰恰是那十几年的乡村生活刻在心底,存放得越久,画面越清晰。
“亲人在乡下苦,我在城里难。”这是贺丁一个有文化的朋友说过的一句话。生活在城市里跟生活在乡村一样,谁也不比谁轻松。这么多年在城市的边沿游走,除了钱再没有什么值得他为之而苦心竭力的事。钱越来越难赚,人越来越难做。多年的一点积蓄,因经营不善,这两年已赔得差不多了。正当他一筹莫展,心灰意冷之际,命运似乎又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促使贺丁回到胭脂河村的真正动因只有他自己知道。
前一段时间,他接了单装修私人住房的活,房屋的主人在开发区住建委工作。房主说了,房子装修好后,可以跟他介绍一笔装修业务。对于这样的许诺,他只当是主人在狗面前吊着块骨头,无非是哄着他尽心尽力干活。这么多年,总想接一单大业务,一夜暴富,无数次希望伴随着无数次失望,有时明知是个泡影,可还是宁愿想象成一盏灯。没想到,这回还真的有了眉目。房主说,开发区的一栋孵化楼已建成完工,马上要进行装修,要贺丁做好参与招投标的准备工作,并且连垫资的底都交给了他。
接听萧同旺的电话时,他正指挥人忙着房子装修的收尾工程。电钻、汽锤,杂七拉八的响声直往心里钻。喂喂——喂喂喂——我出来了,你讲。你能抽空回来一趟吗?上次说的那个事,高铁的事,这回是真的了,要丈量田亩,测定房屋面积了,不骗你!他跑到外面阳台上,沾满灰尘的手机,贴在耳朵上才勉强听清萧同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