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老婆子又叹了一口气,说:“傻女子。咱们哪儿来的这种福气呀!就是有这种福气,也没得这种事。有一回,我在这儿卖鸡蛋,猛然,看见我鸡蛋篮篮前边的地上,有一毛钱,被脚踏得脏兮兮的。一看见它,我猛地的一惊,心就嗒嗒嗒地跳了起来。说不拾吧,钱就在那儿撂着;说拾吧,那钱不是我掉在那儿的。朝周围看了看,谁也没有发现那儿有一毛钱,也没人注意我看见了那钱。胆胆怯怯一伸手,脑子里却好像有说不清的眼在盯着我,盯得我真不敢去拾。可那钱没有主儿,没有人要,我不去拾,太可惜了儿的,它能买两个蒸馍,半疙瘩(即半包)洋火呀!想了半天,我还是把它拾了起来。谁也没说啥,可我的脸烧哄哄地,就像自己做了贼一样,唉!你说咱们这号人有啥本事?做贼没脸儿,抢人没胆儿,天生下受苦受罪的胎子……”

正说着,忽见方才还静静地坐在檐下的人们,忽然涌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脸上都显现出了一种欣喜,齐刷刷地朝西望去。那老婆子很惊觉地拉了一下乖奴的手儿,说:

“来车啦!”

乖奴抬头一看,一个小黑点儿,甲虫一般,从公路上扬起一缕烟尘,朝镇子滚了过来。

“一块钱八个!”老婆子叮咛她:“最多再让一个,再多了,不卖!”

乖奴点了点头,说:“婶子,我知道了!”

老婆子,乖奴,跟其他卖鸡蛋的人一样,都眼巴巴地瞅着那辆车儿。

“是个当官的人坐的!”有人说。

在这儿的人的眼睛里,这甲虫般的小汽车,一般人是坐不得的。里面坐的,一定都是官儿,而且是大官。官大了必然钱多,钱多了必然猪肉鸡蛋也吃得多,因而一定是好买主。他们望着那车,眼睛里闪烁着希望之光。

那辆明光瓦亮的小汽车,很快地便滚了过来。一到这儿,轻轻地便停住了。这群卖鸡蛋的乡下女人,一窝蜂一样,举着鸡蛋篮子,便朝着车门,包围了过去,如同一群蚂蚁,在进攻一只僵了的屎壳螂。

人们这么一围一挤,那车门便推不开了。车里那个穿了件蓝呢子外套的女人,急得气愤愤地吆喝起来:

“讨厌!你让人出来行不行?”

卖鸡蛋的女人们一看大官儿的老婆(她们这样认为的)发了火,只好有些惊恐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悄悄向后退了一下,车门开大了,那女人和一个穿着一件烤花呢大衣的大肚子胖男人才从低矮的小汽车里钻了出来。

“卖鸡蛋!新鲜鸡蛋!”

“便宜鸡蛋!要不要?”

“买我的!我的蛋好!”

蓝呢子女人用手把双耳一捂,叫道:“天!吵死了!别吵吵行不行?”卖鸡蛋的女人们立刻停止了叫喊,一时便静了下来。

“咋卖?一块钱几个?”蓝呢子女人问。

“七个!”那个卖鸡蛋的女人说。

蓝呢子女人鼻梁一耸:“跟省城一个价?不买!”

“买我的!我的八个!”另一个卖鸡蛋的女人说。

原来那个卖鸡蛋的女人白了这个卖鸡蛋的女人一眼,说:“能行的!你舍得贱葬?”但接着又冲着那蓝呢子女人说:“八个就八个!”

乖奴卖鸡蛋的次数不多,还缺乏经验,不好意思跟别人这样去挤着争一个买主,只跟那老婆子在后边站着,那老婆子也许觉得她挤不过人家,始终在稍后一点站着,也不说话。这阵儿,她忽然说话了:

“谁要鸡蛋!我的八个半!”

这老婆子的声音并不大,说话还是有点凉凉的,但一下子把那蓝呢子女人吸引过来。

那蓝呢子女人走了过来,手抓着篮子朝老婆子说:“鸡蛋哪有买半个的?九个吧!”

老婆子道:“你两块钱,不是买十七个?你们做大官挣大钱,还在乎这么一点点?”

“谁说我们做大官挣大钱?”那蓝呢子女人笑了:“我们来个钱也不容易。”

“你们那一个月不拿个一百二百的?”老婆子一看她笑了,自己也笑了:“买了我老婆子的鸡蛋吧,权当积德行善哩!积德行善好,招财又进宝!这一篮子,全买了吧!”

那蓝呢子女人笑着,从篮子里拿起一个鸡蛋,放在耳朵边摇了摇,又用手握住对着太阳去瞧。那两个卖鸡蛋的女人一见老婆子抢了她们的买主,恨恨地剜了老婆子一眼,朝蓝呢子女人说:

“哼!那是孵过鸡娃的水蛋!臭蛋!那么便宜!买吧!我们也是八个半!”

老婆子见说,既不生气,也不反驳,朝那篮呢子女人说:

“你可看好!看我老婆做不做那坑人损人的缺德事?”那蓝呢子女人扭头朝穿烤花呢大衣的大肚子说:“取咱的篓子吧!”又朝老婆子说:“我全要了!”

老婆子笑道:“你是老行家了,识货!还要不?这一篮儿也买了吧!”她指了指乖奴的鸡蛋篮子。

“买不了那么多。”蓝呢子女人说:“你别以为我是个有钱的。我们如今也很紧张呢!”

说话间,穿烤花呢大衣的大肚子男已从车屁股后边取出一个红塑料篓子,走到跟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