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风俗一般是三天下葬 ，但诸多因素导致当天傍晚就出殡了。 一是陈明海父母已经作古 ，他的年龄又不大 ；再者他去世的时间已 经不短 ，大人孩子希望亲人入土为安。众乡亲们也不希望看着孤儿 寡母老是处在悲痛之中 ， 因此 ，一擦黑就下了葬。待从坟地回到家 中已是掌灯时分。陈月红催促朝阳和锁柱回家歇息。锁柱有一大家 子人 ，离家日久 ， 听罢转身回了家。朝阳则原地不动 ，想多陪陪嫂 子和孩子 ， 回去也是守着一年多没烟火的冰冷房子 ，尽是回忆和陈 明海大哥相处的日子。多坐会儿就当是给大哥守灵吧。

陈月红在炕头上给朝阳挤了个空地儿 ，一家四口人坐在炕上， 盖上腿 ，先是沉默落泪 ，接下来是一番诉说。朝阳把外出这一年多 时间里 ，所发生的事情讲述出来 ，开始俩孩子还竖着耳朵认真听， 后来就眯上眼睛睡着了。朝阳和陈月红一直唠叨到黎明。

朝阳说：嫂子 ，俺也不想在三山峪待下去了 ，赶明儿去济南府 找远房亲戚做点儿事儿。爹娘没了 ， 明海大哥也走了 ，这里没啥可 留恋的。

陈月红能理解对方的心情： 去吧 ， 到外边照顾好自己 ，桌上的 盘缠拿上一半 ，在外边没钱不成。

不行不行！朝阳坚决推辞： 嫂子 ，那是俺大哥用命换来的 ，俺 花着揪心 ，还是留给你和孩子吧 ，俺一个大小伙子 ，走到哪儿都能 混上口饭吃 ，放心吧。

第二天一早 ，陈月红给朝阳带上干粮 ，他独自一人踏着雪窝子 向村外走去。

陈明海走后 ，陈月红一人带着两个孩子 ， 日子过得非常艰难， 丈夫在时生活的就很紧巴 ，但却到不了断顿的光景。 陈明海走了， 单靠一个女人养活两个十多岁的娃娃 ，饥一顿饱一顿便很难熬了。 不知哪位哲人说 ，艰苦的日子就是煎熬着往前过 ，幸福的时光总是 伴随着快乐一路同行。她时常想起陈明海 ，想起那个还能充满希望的岁月 ， 因为有陈明海就有了希望 ，可现在是一个苦的涩的看不到 头的岁月 ，熬得她三十岁上就花白了头发。

光绪二十八年 (1902) 秋天 ，这年她整四十岁。一个夏天没下 几滴雨点 ，持续干旱使得地里的庄稼几近绝产 ，用颗粒无收来形容 一点儿都不为过 ， 田野里的土地裂开了一条条大缝隙。老天爷不开 眼 ，又把乡亲们逼上了逃荒要饭的境地。

好年景大伙还能过上个安稳的 日子 ，起码不用背井离乡全家挪 地方 ，这下可好 ，少半个村子走空了。陈月红怎能例外 ，早早地收 拾东西 ，打成两个卷儿 ，插上一根扁担挑起来 ，带着两个孩子 ，在 房子前足足站了半个时辰 ，这才恋恋不舍地 ，一步一回头朝前走去。 那个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这是她和陈明海一起生活的地方 ，这里有 两人开心快乐的足迹 ，也有和丈夫生离死别的悲凉 ，此时此刻 ， 自 己踏上了逃荒路 ，不知还能不能再回来 ，是否也和丈夫一样客死 他乡？

她望着两个十多岁的孩子 ，一股酸楚袭上心头。孩子们的命运 是啥？ 出了三山峪向哪里去？ 从朝阳嘴里得知 ，连皇上住的地方都 让洋毛子占领了 ，一国之君被撵得东躲西藏 ，穷人还怎敢想安稳窝 子 ，大清朝算是完了。

她哪里知道 ，掌管大清的慈禧太后已经班师回朝 ，虽然被八国 联军赶到几千里之外的长安城内 ，但一点儿也不感到羞耻和害臊。 回到京城后立马召见各国驻华使节 ，行使国君的权利 ， 昭告天下： 我老太婆还活着。活得可真够沮丧的 ，朝廷十几万军队被一万多洋 毛子打得屁滚尿流 ，找不着北 ，开这样的朝代 、做这样的国君是中 国几千年历史的耻辱 ，早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陈月红胡思乱 想着 ，带着孩子跟在逃荒的人群中往前走着 ，过了章丘奔了济南府。

陈月红带着孩子跟在逃荒人群后面 ，逃荒的人群越聚越多 ，过 了黄河之后 ，她发现逃荒的队伍变得稀疏起来。逃荒要饭不是扎堆打仗 ，人多办不了 ，大家开始分头行动。就这样 ，最后陈月红带着 两个孩子跑单帮了。大半年的时间 ，从山东章丘走到河北景州。

三个人远远地望着那高高的景州塔 ，这儿是穷人来的地方吗？

儿子兆祯说：娘 ，俺愿意去穷人家要饭 ，穷人好说话 ，就是给 的少。

童养媳海兰说： 娘 ，穷人穷人 ，他自个都吃不饱哪儿有东西给 咱吃 ，可俺也不想去富人家要饭 ， 富人横气 ， 高兴了扔点儿干粮， 不高兴放狼狗咬人。

陈月红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 ， 眼角潮湿了 ，这是啥年月。她不 知道 ，早在一千多年前 ，伟大的诗人杜甫就揭示了这种社会现象： 朱门酒肉臭 ，路有冻死骨。腐败无能的朝廷怎能管普通百姓的死活， 什么赈灾放粮 ，那都是戏词里的玩意儿 ，鬼才信哩。还是老话说得 好 ，求人不如求己 ，这年月也没人可求。这就是一个穷在闹市无人 问 ，富在深山有远亲的社会 ，她越想越心酸 ，把两个孩子揽在怀里， 凄声说道：海兰 ，娘若不在 ，你能照顾好弟弟吗？

海兰毕竟已十四岁 ，对人情世故多少懂点儿 ， 紧紧抓住娘的胳 膊喏喏地问：娘 ，你可不能离开我和弟弟啊。生怕一松手娘就没了 一般。

陈月红喃喃地说：娘不离开你们 ，舍不得离开。

兆祯和海兰沿着南北大街往前走 ，边走边要饭 ， 眼看就要走到 北头 ，一块窝窝头都没要到。还有一家包子铺 ，在门前摆着一张桌 子 ，上面放着一个柳编簸箩 ，簸箩上盖着一个小棉被。两人站在桌 前时 ，正赶上一位中年妇女从笼屉上往簸箩里捡包子 ，雪白的大包 子 ，对两年来没见过这么好食物的小姐弟来说 ，简直就是美味佳肴， 其诱惑力可想而知。

中年妇女捡完包子回到店铺里 ，旁边站着的老大爷掖掖小棉被， 怕包子凉了。兆祯使劲地舔舔干裂的嘴唇 ， 口腔里连一口唾液都挤不出来。海兰拉着他的手说：弟弟 ， 咱到别处要去 ，姐没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