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共产党的军队来了，在早就听说共产党，他必须未雨绸缪。立着的房子躺着的地，是明摆着的，人家要共产谁也挡不住。

赵老爷装上水烟，坐在堂屋八仙桌的太师椅上。重重咳嗽一声。四姐家在厢房里应声：“来咧——”

四姐家将媒纸吹着摇出火苗，给赵老爷点着水烟。赵老爷“呼噜呼噜”地吸，吸得猛，呛了，直咳嗽。四姐家放下媒纸，忙转过来捶背。待老爷缓过气来，她又过来装烟。赵老爷摇摇手，沙哑的声音说：“不用了，不用了。”

四姐家把媒纸摁灭，抹着老爷眼前的桌面。问：“老爷，我给你泡壶酽茶？”

赵老爷指着八仙桌另一边的太师椅，说：“你先坐下。”

四姐家随便地往椅上一坐，一条腿刚要担上另一条腿，老爷“嗯”的一声。她冲老爷笑笑：“忘了，忘了。”又把腿放回坐正。

赵老爷说：“近日事多，也没检查你的功课。你把《四德》给我背一遍。”他明白“三从”是暂不适于四姐家的。

四姐家清了清嗓子，学着老爷拿腔拿调地背道：“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四姐家背完，赵老爷进一步强化教育：“凡为女子，要先学立身。立身之法，务求清贞。清则洁身，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正讲着，赵老爷发现四姐家向外张望，就威严地说：“听着！”四姐家又坐正，“内外各处，男女异群。莫窥外壁，莫出外庭。出必掩面，窥必藏形。男非眷属，莫与通名……”

四姐家忽然笑出声来。赵老爷怒目视之：“稳重点。”四姐家向外一指：“大少爷捣乱哩！”

赵老爷朝格子门一看，凌源扭头起步。赵老爷喊住，凌源胆怯地走进格子门。赵老爷示意四姐家下去，四姐家走过凌源身边时，挤眉弄眼，轻轻咳嗽一声。

赵老爷问凌源：“组织自卫的事咋样？”

赵凌源见问此事，就壮了胆。说：“大家同意自卫，我奶哥也同意。从面面看，牛家的老二也不会向后爽的。”

赵老爷沉吟一下：“牛家和我较了半辈子劲，这家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自卫的事还是多和你奶哥商量。你奶哥是我看着长大的，是个人物哩！”又压低声音说，“你得设法和基源联系上。”凌源诧异地问：“你不是不认喔忤逆子？”赵老爷不屑地说：“你懂个啥！”凌源“啊”了一声，似乎醒悟了。

赵凌源出了堂屋，路过厢房时，四姐家在屋里干咳了一声。他明白，最近爹看得紧，冷落了四姐家。眼下事情又多，还腾不出时间迎合她。只好沮丧地还一声干咳，出了大门。

“共产党的军队已经到咸阳咧，一两天就到咱这儿了”。牛福老汉细细咀嚼着赵老爷这句话。

民国以来的兵灾匪乱，可以说和牛福老汉的命运始终相连。到如今连“吃粮”的大儿子牛威还没有音信。村人传说这崽娃子在共产党的军队里把事弄大咧，这也是他巴不得的事情。可是没有确实的消息，他是不敢相信这话的，何况这种事眼下也不是随便能认账的！

赵老儿（他在心里一直是这样叫的）家的老二基源不也是共产党嘛！他声言和老二断绝父子关系，那为啥还留着老二媳妇在家里？现在又叫凌源组织自卫，这葫芦里到底装的啥药，鬼才知道！我牛福吃赵老儿的亏多了，差点把命都搭了进去。

那时候他年轻，壮得跟犍牛一样。在十三堡的关公庙会上，他把关二爷一百多斤的青龙偃月刀，抡得“乌喇喇”地响，在脖子上、脊背上旋来转去，像耍木刀一样轻松，不时赢得围观者阵阵喝彩，因此得了“牛大刀”的美称。这是力量的象征，是男子汉的光彩！连赵老儿也时常指着他宽厚肩膀说：“牛大，这是担道义的铁肩啊！你就是咱堡的擎天柱。”

“白朗白狼白眼窝狼，白人白马白衣裳。见牲口就拉，见粮食就装，见男人就杀，见女人就抢。”传得人心惶惶，说是天神神收生来咧！

赵老儿陪他喝了四两烧酒，说：“双柏堡这块天，就靠你这根柱子撑。几百户人家性命，就担在你这铁肩膀上咧！”牛福知道这是给他戴“二尺五”（高帽子）哩。但酒这劳什子，既能壮苶汉的胆，又能哄人像猴子一样，顺竿竿向上爬。他管不住自己，顺手抓一把铁锨，权当关二爷的青龙偃月刀，哧嚓哧嚓地抡了一番。博得赵老儿连声喝彩“英雄、英雄……”。

他领着村里的青壮年，先封了四个城门，然后把人分成几拨子日夜巡逻。他站在城门楼上，看着一队队“白狼”从北官路上通过，有枪有炮有骡子有马，还有一辆一辆装得满满的大车，那阵势真是不小。“白狼”们整整过了一天，心想过完了也就没事了，谁知当天晚上，就拐回来一队“白狼”。

“白狼”在城外喊叫着要进堡子借宿，他不理睬，心想喊困了就走了。谁知“白狼”们喊着喊着发怒了，“咚咚”就朝城里打两个炮弹。不要说炸着人，光那两声震天的巨响，不要说女人娃娃，连大人都吓得只想往炕洞里钻。炮弹把城墙拐角的马王庙炸塌了，炸散了，炸得没有手大一片瓦碴。彪悍如牛的汉子，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他怯火了。

无奈他就罟着赵老儿到城上回话。上传下达的结果，“白狼”要城里出个头儿谈条件。赵老儿看着他不说话，他也不敢自告奋勇，僵持着。从城上能看见，“白狼”给炮筒子里塞炮弹呢。

赵老儿使劲把他肩膀一拍：“当年关云长单刀赴会的气魄，是何等的壮烈！今天就看你牛大刀的了。”

也许是赵老儿激将法的怂恿，也许是“铁肩”与“擎天柱”的豪壮。当着众人的面，他把胸膛一挺，焕发出勇冠三军的气概，带上两个背着鬼头刀的汉子。打开城门直奔“白狼”的营地。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还的豪气：反正就这一吊子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