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产党的军队已经到了咸阳咧,一两天就到咱这儿了”。赵老爷这话也使卓印堂老汉坐卧不宁。他虽然没有赵老爷前厅房、后楼房、二门楼子两厢厦的四合院,但也不是牛福那样住的草棚破墙烂院子,睡的土炕破席没铺盖。虽然没有赵老爷的高骡子大马,水地旱地连成片,但也不是牛福薄田五亩半,磨面、种地还得看人脸。他虽然几起几落,眼下还有个小局面:瓦房三间,有牛有车、磨面种地不愁肠。老伴去世多年,怕给儿子添麻烦,也就无心再续。大儿子玉龙、二儿子玉虎都已婚配。庄稼地的活、场面上的事有玉龙料理。他就无忧无虑哄孙子、寻清闲,农闲季节跟集逛会凑热闹,农忙季节给娃们搭个手。搭方嘛,可得天天有。能有这个小康局面他知足了。人嘛,咋着就是个够?
可眼下又要遭兵荒。有人说共产党的军队“劫富济贫”,有人说“朱毛是李自成”。民国以来的靖国军、镇嵩军、樊老二、毕大头、王老虎,哪个不拉牲口不要粮?
民国十五年,镇嵩军围西安省(西安省:民国年代以至于建国初,关中人对西安的称呼)铺天盖地的河南兵进堡子,要粮要款拉牲口。他把粮食藏在地窨子里,牲口拉到河滩的荻子园。他回来探消息,被河南兵逮住,关在大庙里。大庙里关了四五十个汉子。
三月的早晨,乍暖还寒。荷枪持刀的河南兵把他们赶到广场上。一个头目先拉出郝老二,问:“你说说,谁家有粮有牲口?”郝老二惊恐地瞅瞅大家,胆怯地说:“我家没有……”啪!一皮鞭。头目又问:“谁家有粮有牲口?”郝老二哭着说:“我不知道。”啪!又是一鞭:“知道不?”郝老二抱住头蹲在地下哭。鞭子劈头盖脸地打下来,疼得郝老二在地上直打滚。广场上有些骚动,四周的河南兵端起枪威胁着。
印堂实在看不下去,高声喝道:“住手!不就是要粮要牲口嘛!”
头目摸着插腰的手枪,走前一步:“吆嗬,还真有英雄好汉子!中,不打人,”用鞭子指画着对印堂说:“限你三日内凑粮四十石,驮骡十匹,马草五十担。齐了,放人。齐不了,俺这鞭子不认人!”
印堂在这些人中,苦口婆心地劝说“留得青山在”,“好汉不吃眼前亏”,并许愿自己拿出五石粮食,五担马草还有牲口。这些人也知道躲不过这一关,就“够够扯扯”勉强凑齐了。当他拉出刚扎齐牙的骡驹时,不禁流下辛酸的眼泪……
十月的霜冻天,国民军来了。吉鸿昌的司令部就驻扎在大庙里。国民军的士兵夜宿庙房、屋檐,甚至露宿街巷。他们虽然穿着单薄,但精神饱满。在大庙前头操练,整齐划一,气势雄壮,使庄稼人大开了眼界。吉司令红脸大汉,虎背熊腰,一看就是个盖世英雄。他站在大庙前头的戏楼上,给士兵训话:“欺压百姓,就是欺俺弟兄。淫一女胞,即是淫俺姐妹。”训完话,又振臂呼号:“打倒军阀!打倒刘镇华!解放西安省!”戏楼下的士兵,也声震云天地跟着喊起来。
印堂看呆了:天下还有这样好的军队!吉司令走下戏楼,与乡亲们和蔼地打招呼,走过来竟然握住他的手。他激动地说:“好军队,好军队。”吉司令说:“百姓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是百姓的儿子。”
吉司令的话简直使他害怕:自古当官的是百姓的父母,做军的人称军爷,连兵娃子也得喊“老总”,这吉司令咋翻过来咧?但看吉司令那和善的团团脸,那些和蔼可亲的扈从,那些朝气蓬勃的士兵,他相信了。他们就是子弟兵,是真实来打军阀的,打镇嵩军的,是咱老百姓的军队。
战线在离堡子东边五里地的河坎拉开。镇嵩军将驻扎在三桥镇的军队调过来,以三倍的军力与吉司令的军队对抗。战斗十分惨烈,吉司令的伤员一批一批地往下抬。
赵老爷拍着他的肩膀:“兄弟,支援吉司令吧!打狗日的镇嵩军。”
于是他和牛福组织堡子的青壮年,抬各家的门板,拆各家的房椽,甚至拿出几家老人的棺板,交给士兵修工事。三天三夜筹集的门板、木料、粮草无法计数。堡子的老百姓与国民军拧成一股绳,只要打败镇嵩军这伙龟子怂,就什么都不顾了!
第四天拂晓,吉司令的部队发起总攻,那个冲锋号吹得震天价响,早饭时节镇嵩军垮了。中午国民军拔营追击,晚上国民军打进西安省。胜利了,胜利了!
平静了,堡子和田野却是满目疮痍。还有:门板呢?木料呢?粮食呢?牲口呢?给谁要去?吉司令不是说“借一还二”嘛!吉司令呢?
堡子的男女老少都来找他要,他找谁去要?有的人辱骂他,也得甘受着。于是他找赵老爷商量对策。商量结果:还得去找吉司令,不信他红口白牙能自食其言?
他和牛福从早晨走到天黑,才到西安省的西门。把守城门的士兵说是宵禁,他俩在城外的马车店蜷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从西城门去皇城,处处挡路,节节盘查,直到中午,才到设在皇城的国民军司令部。一打听,说是吉司令领兵到潼关去了。咋办,兵荒马乱的,到潼关近乎三百里,即使到潼关,说不定吉司令又到洛阳了。
他俩只好怏怏地回来。真是天下没有讲理的军队啊!
印堂老汉把儿子玉龙、玉虎叫到跟前。郑重其事地说:“我吃了军队的亏,怪我不守庄稼人的本分,活该!牛福、赵老爷都是场面上过来的人,不能看他们的样子。咱是正经的庄稼汉,还是安贫守拙得好。既然共产党的军队要来了,防卫是堡子的事,咱也不能光顾自己。我的意思是玉龙你跟着,凡事不出头,枪打出头鸟哩!我跟玉虎把家招呼上,该藏的藏,该转的转。”
玉龙说:“大水进城了,地面房屋都得淹,能藏得住吗?再说前两天我和几个人到咸阳附近打听,人家说共产党的军队,呵,叫解放军,好着呢!”
印堂老汉说:“不管谁家的军队,还是避远些好。你给凌源说多长些心眼:再烂赃的军队,打你老百姓还是不够收拾的!要会应付他们:硬了不行,软了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