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对于赵老爷的死,四姐家不能说悲痛,也不能说不悲痛。她一个流落街头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得到赵老爷的收留,过上有吃有穿的安稳日子,她感恩于他。他把她变成小婆娘,她也并不十分反感:人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况且赵老爷对她十分体贴。再说有钱人家大妇小妾,也就是图个体面。只要老爷高兴,她也是无所谓的。

夫人将她的辫子拢上去,挽成转转子,又把她的头发抹得油光光的还插了花,说这是给她“上头”哩。她想起亲娘给她梳头,总是连抠带刨几下,娘说她的黄毛挂不住木梳。忽然一天,娘给她细细地慢慢地梳着头发,用唾沫抹着抹着就流出泪水。那天娘难得地给她吃了两块粑粑馍,指了个她并不认识的舅舅,说舅舅那里有白面馍馍,你跟舅舅先过去,娘随后就来。从此她就再也没有见到亲娘……

夫人咬着丝线像小孩翻交一样,在她脸上来回地拉动,拔着她脸上的绒毛,说这叫做“开脸”。她的脸皮感觉痒痒的,有一种异样的刺激,不知为什么她忽然产生无名的伤感。夫人说今后你就有了名分,老爷会把你当成心尖尖哩。她并不在意什么名分,她也不想成为谁的心尖尖,只觉得这一切似乎都是天意。虽然这一切她认了,但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

就这样她成了赵老爷的小婆娘,她的称呼也从“四儿”变成了四姐家。比她小不了几岁的秀秀,居然改口称她四姨娘。她不习惯,秀秀却笑着说“你是小鸟儿踏在大树上咧”。

在这个家庭,四姐家觉得既被冷眼歧视着,又被热脸迎奉着,既感到心里空落落的难受,又一种实在的安慰。即使这样,她认为自己比秀秀强,秀秀只是个徒有名分的活寡妇。她那个革命丈夫,说不定跟他爹一路货色,在京城那个花花世界,也许都三妻四妾咧!

埋葬老头子的时候,起初她并不难过,只是随着大家呜呜地哭着。哭着哭着,联想起自己的处境,想起难见的亲娘,勾起对悲凉身世的伤痛,禁不住大放悲声。却意外地招来乡里的赞许,户族还为她的“贞节”披了彩绸。而秀秀的冷漠表现,被认为不合孝道。

老头子坟上土还未干,赵凌源就窜进她的厢房,嬉皮笑脸地要她脱裤子。她说:“脱裤子容易,我也不是没给你脱过。现今你是一家之主,得给我说个下(音ha)数!”

赵凌源见一时难以得逞,就一本正经地说:“下数!你要个啥下数?咱家地没咧,房拆咧,跟穷汉家一样咧!共产党叫咱自食其力呢,连我也得掮锄扛把,你说你想要个啥下数?”

四姐家不示弱:“你甭拿掮锄扛把吓人,人家政府给我有一份土地,我会自食其力的。当初我给你脱裤子,有你先人顶着绿帽子,当乌龟王八哩!我也就蹚你爷儿俩的浑水。现今王八入土了,我还给你脱裤子,又算个啥名分?还有,你也不问你那个‘革命’的兄弟,把秀秀咋办?难道要秀秀跟我一样,也给你脱裤子不成?”

被四姐家一股冷气攻心的奚落,赵凌源一时感到羞愧,那股淫邪劲也一落到底,坐在炕下的一把椅子上,沉默一阵说:“这事我也不是没想,我也没办法嘛。不过……马科长那天跟我说了,我不忍心这样做……”赵凌源把十指往头发里一伸,为难地“这话咋说哩……”

四姐家说:“事到今天,你也甭为难,说啥我都能接受。”

赵凌源仰起头看着四姐家:“牛武那货,我实在看不到眼里。不就是仗着牛威站到人市咧!哼,马科长倒说得好,说是两家结亲,往日的恩怨一笔勾销……”

四姐家骂过牛福,心里一直对牛家窝火。但随着时间推移,火气似乎退了许多。既然马科长这样说了,她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于是她问凌源:“那你的意思呢?”

赵凌源说:“不是明摆着嘛!撇开牛赵两家的恩怨不说,就牛武那粗毛没倒过的坯子,二木狗子脾气,你能受得住?”

四姐家没有吭气,也不想提及此事。她把话题一转:“我的事先甭管,你说秀秀的事咋办?”

赵凌源说:“咋办?我又不是赵基源!”

四姐家从炕上溜下,一边靸鞋一边说:“好,要是这话,你就甭管了。我找秀秀去。”看都不看赵凌源就出门了。

四姐家出堡子,直奔董村的秀秀娘家。她寻思秀秀是赵家明媒正娶的,你们把她不当人,我还要打抱不平哩!秦香莲能拖儿带女找上京,陈世美不认咧还有个包文正哩!秀秀不敢去,我陪他去,我不信共产党里就没有个包文正?

秀秀娘招呼四姐家坐下,叫醒在小房睡觉的秀秀。四姐家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秀秀一家,秀秀娘犹豫地说:“咱人老几辈子连西安省都没去过,那天边边地头头的京城咋走哩?再说,你们是女人家,在路上碰见个蛮疙瘩,谁能抵挡住?戏文里那个张梅英上京找高文举,把他兄弟张义都折了,还落个自卖本身。”

四姐家说:“高文举到底还是认咧张梅英!”

经过四姐家三说两说,秀秀还是开窍了:解放了,世道太平了,全当去京城逛一回。再说人总有见面情,她觉得基源会认她的。人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他们毕竟还是夫妻。

三天后,四姐家和秀秀坐着镇上去西安的马拉轿车。车夫告诉她俩在解放门搭火车,坐上火车不问路,一两天就把你俩拉到北京城咧!她俩从鼓楼下马车过回回巷,一路走一路打问。好不容易到了火车站,一打听才知道通北京的火车路修整哩,十天半个月难以通行。

她俩泄了气,坐在车站广场的台台上,合计着四姐家提出步行去北京的设想。正在迟疑着拿不定主意,忽然一辆吉普车在离她俩不远处停下,下车的竟是牛威两口和牛宏。四姐家不想见他们,拉着秀秀就走,却被牛宏看见。牛宏大声喊住她俩,跑过来问他俩干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