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时期,赵家就是因为这个富裕中农的成分,受尽了歧视。本来,上面的政策是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贫下中农是依靠基础,富裕中农是团结对象,就连地富子女也是可以教育改造好的。所谓“出生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可是由于赵家曾经的巨大辉煌,以及大白狗神奇的传说,便被硬生生的划入到了另一个阶级,成了受歧视的对象。
当时在农村,贫下中农是无产阶级,地富反坏右分子是资产阶级,两个阶级是你死我的斗争。孙红旗家是贫农,自然属于无产阶级。他的父亲 “大贫农”在那个时候成了无产阶级的代表,他不是到处去作“忆苦思甜”的报告,就是领着大伙儿开会斗争地富反坏分子。那段时间,他仿佛如鱼得水,如虎添翼,整天戴着个红袖箍,不用下地参加生产劳动,专门去参加政治运动。
有一次,他在领着一群地富分子进行游村批斗的时候,其中有个地主婆可能是年纪大了,也可能是被游斗得时间长了,身体有些吃不消,在高高的板凳上低头的时候没站稳,一下子跌倒在了地上,人也受了伤,更为严重的是,她还把头上的高帽子也摔破了。“大贫农”一见,二话不说,上去就是几个大嘴巴子,还恶狠狠地骂道:“你这狗地主婆还不老实,是在想方设法地搞对抗吗?告诉你,现在是社会主义的新中国了,你们那种剥削穷人,作威作福的日子一去不回头了!你要再不老老实实的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斗争,小心老子砸烂你的狗头!把你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然后像老鹰抓小鸡一样的,拎着老人的衣领,反背起胳膊,压迫着她的头,就往高凳上推去。那人本来年纪大了,又还受了伤,那经得住他这样推搡?结果又没站稳,往旁边一歪,不仅自己再一次的跌倒下来,还连带着一下子把她旁边站成一排的人,全都给弄得摔下来了。年轻一点的怕像她一样地挨打,连忙就地一个驴打滚,身手敏捷地站了起来;年纪大一点儿的,身手就没有这么敏捷了,只能在地上滚来滚去。有的人满地爬着寻找自己的高帽子,有的人生怕胸前的纸牌弄破了用守护着。所有的人都滚了一身泥,那场面真是混乱极了,也滑稽极了。看着他们的这幅狼狈相,“大贫农”开心极了,觉得比上次自己敲掉泥塑的刘少奇脑袋的斗争效果还要好,于是忍不住得意的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看批斗的人也跟着一齐笑了起来。只有那帮挨斗的地富分子们,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能尴尬地扯一扯嘴角,那样子比哭还难看。
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上行下效。孙红旗看到“大贫农”斗地主斗得这么起劲,有很好玩,于是有样学样,他也要像他的父亲一样,去搞阶级斗争了。在他们这群孩子中间,因为没有地主富农家的后代,只有赵跃进家的富裕中农成分最高,所以他就把斗争的矛头对准了他。可拿什么由头来斗争他呢?这却让他犯起了难。他把自己的想法跟田卫星说了,田卫星支持他说:“是啊,毛主席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我们要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积极的开展阶级斗争。赵跃进就是掩藏在我们中间的阶级敌人,应该狠狠地跟他作斗争!”
孙红旗有些为难地说:“可他们家不是地富反坏右,只是富裕中农,拿什么由头来斗争他呢?”
这时候田卫星眼珠子一转,提醒他说:“这还不好说,随便找个由头就行了嘛!他平时不是经常喜欢说一些无厘头的笑话吗?言多必失,那些笑话里面肯定会有很多反动言论的,只要我们仔细地梳理一下,整理几条,不用斗他别的,就斗争他的这些反动言论呀!”
孙红旗一拍大腿,说道:“对呀!”赵跃进在他们这群孩子中一贯的比较活跃,有时候为了逗人发笑,或者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幽默才能,说起话来就口无遮拦。这本来对他们那个年纪的孩子来说,是一种通病,大家都这样,说的人以为自己幽默,听的人哈哈一笑了之,过后就忘了。可现在要整赵跃进的“黑材料”,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是“文化大革命”时期,一切都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他说出来的任何笑话,都可能暴露出他的资产阶级思想来,都可以上纲上线整理成所谓的反动言论。那个时候最时兴的就是揪辫子、打棍子、戴帽子,上纲上线,只要有人想整你,就可以从你说的任何话中揪出小辫子,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孙红旗跟田卫星两人一合计,马上找来了其他的几个小朋友,背着赵跃进,几个人在一起,秘密的收集整理起了他的所谓“反动言论”来。
为了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每个人都积极地发言。最后,很快就给赵跃进罗列出了几条“罪状”,并由田卫星执笔,整理成了一份“黑材料”。在这份“黑材料”里,收集的全部都是赵跃进平常说过的一些所谓无厘头的笑话,经过一番添油加醋,再无限地上纲上线,这就成了他的所谓的“反革命罪状”。
从这些罪名中,就可以看出他们是多么的荒唐来,其中第一条“罪名”是这样的:有一次看电影的时候,《新闻简报》放的是周总理访问非洲,黑人朋友们在机场欢迎时高举着鲜花,一边蹦蹦跳跳,一边大叫大喊着“呃朗,呃朗”。看到这里的时候,大家谁都不知道这“呃朗”是个什么意思,谈冬至年龄比他们大几岁,而且还有个在公社食堂当炊事员的父亲,平时总显得比别人见多识广一些,于是他就自作聪明地说道:“这厄朗大概就是万岁的意思吧?因为我们经常在电影上看到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时候,红卫兵们都是手里高举红宝书,嘴里高喊万岁万岁万万岁的。黑人们喊的厄朗厄朗厄厄朗,不就跟我们喊万岁万岁万万岁是一个意思吗?”当时赵跃进也没多想,马上接过话头说道:“那按你这样说的话,我们以后再喊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的时候,不也就可以喊成毛主席呃朗、共产党呃朗了嘛?”说着还扯着大嗓门连喊了几遍,“毛主席呃朗”、“共产党呃朗”,当时大家听到后深以为意,还报以会心的大笑。
可是到了“黑材料”中,这就变成了 “赵跃进高喊‘毛主席窝囊,共产党窝囊’的口号”。并上纲上线道:“这是对我们伟大领袖以及共产党的恶毒攻击,是要推翻毛主席和共产党的正确领导。如果我们不跟这样的反动言论作斗争,还跟什么作斗争?是可忍孰不可忍!”
第二条“罪名”是:还有一次,是在学校放“农忙假”的时候。那时候农村孩子们每年都有两次“农忙假”,一次是插秧,一次是收割。说是放假,其实就是回队去参加生产队里的农忙劳动。有一天,大家都在一块田里一边插着秧苗儿,一边说着闲话儿,这时,孙红旗突发奇想,忽然问道:“喂!你们说,世界上哪个国家的姑娘最漂亮啊?”田卫星马上逞能地答道:“我知道,朝鲜的姑娘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大家听说过没有啊?有部朝鲜电影就叫着《卖花姑娘》,他们的花姑娘多得都有卖的了,你们说如果不是朝鲜的姑娘最漂亮,还有哪个国家的姑娘最漂亮呢?”
当时大家都还没有看过这部电影,只是听说过电影的名字,这家伙就凭着自己的小聪明,在还不了解电影内容的情况下,只是从字面上去理解,把“卖花儿的姑娘”说成了“要卖掉花姑娘”,这真是一知半解,谬之千里,还自以为是。当时赵跃进听了这话,也没细想,又嘴快地接过话来说道:“既然你这样说的话,那我们何不赶快跑到朝鲜去,把朝鲜姑娘全都日死算了?”农村里的孩子们,从小就经常听大人们说粗话,其实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受其影响,像赵跃进他们这样大的孩子们,也经常学着大人们学说这种粗话,这要等他们懂事以后,才能明白这些话的真正含义。赵跃进说这话的本意,只不过是想博大家一笑而已,没想到,现在却被整理成了“赵跃进妄想像日本鬼子一样入侵朝鲜,强奸朝鲜姑娘,还说把她们全都日死。这是对朝鲜阶级姐妹的极端不尊重,也暴露出了他资产阶级思想的极其严重,这是妄图要回到旧社会里去,继续去过那种腐化堕落的生活。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另外还有像偷生产队西瓜、打钱丹明、捉弄朱发仁父子等等,这些事情本来全都是大家一起做的恶作剧,但是现在却全都算在了赵跃进一个人的头上,成了他的“罪行”。那个时候如果有谁给你整了一份这样的黑材料的话,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轻则被开批斗大会,重则会给你戴上一顶“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叫你一辈子都不得翻身。尤其是像“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和共产党”这样重大的罪名,更是不得了,那可是要被判刑蹲监狱的呀!其实像这样上纲上线只是当时的一种风气,像他们这样大的孩子并不知道它的严重后果,如果这份材料被领导看见了的话,那赵跃进这一辈子就被彻底的毁掉了!
幸运的是,这场酝酿中的批斗会由于一个意外的发生,而胎死腹中了。其原因是,就在孙红旗们写好了“黑材料”,酝酿着准备在当天下午上工以后召开批斗大会的时候,赵跃进就在那天中午受伤了。那天一直蒙在鼓里的赵跃进,像往常一样地和孙红旗、田卫星等一帮小朋友们,相约着到堰塘里去游泳,他当时并不知道被人整了“黑材料”,更不知道自己从堰塘里一起来就会变成“反革命分子”了。所以他只是跟往常一样,在水里跟跟小伙伴们比谁游得快,比谁在水里憋气时间长。正在他玩得开心起劲的时候,忽然“哎哟”地叫了一声,原来是他的脚被蚌壳割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直流,差一点把半个堰塘里的水都染红了。他马上从水里爬上岸来,他的“铁匠”妈见了不但不安抚,还骂他是想偷懒,不愿意参加劳动,为家里少挣了工分。可没想到,就是因为这一次受伤,使他幸运地躲过了一场毁灭性的灾难!这真是因祸得福,这伤受得太及时了!
后来,赵跃进因为要在家里养伤,不能参加集体劳动,不久“忙假”也结束了,大家重新回到学校里去,孙红旗们再也没有找到机会来完成未尽的批斗会了。时间一久,大家也就忘记了这码事儿。
很久以后,田卫星有一次为了讨好赵跃进,偷偷地跟他说了这件事,并把责任全都推在了孙红旗身上。赵跃进听说了这件事以后,心里又是悲哀,又是庆幸,又还禁不住地有些后怕。他想,如果当时不是因为自己受了伤,致使“批斗会”半途流产的话,那顶“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就很有可能给自己戴上了,那样自己这一辈子不就完蛋了?那还不如死了算了啊!也许孙红旗们只是恶作剧地想学一学大人们是怎样开批斗会的;也许他们没有想到会造成怎样严重的后果,就只是想逗逗乐子。可这次流产的批斗会,确实是在赵跃进的心里落下了挥只不去的阴影,也给他的心理上造成了很大的伤害。赵跃进长舒一口气之后,下定决心,从此以后,再也不敢随口乱说这种无厘头的所谓玩笑话了!
过后他愤愤地想到,如果不是这种家庭成分,自己何以落到如此受歧视的处境啊!可令他没想到的是,这次暂时被他幸运地躲过去了的灾难,以后还是会一点一滴地全落在他身上的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