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慧敏长着一幅孩子脸,很秀气,稚气未脱,猛地看上去,还认为她正在上中学呢。她面带几分悲伤,嘴角挂着一不小心就咧嘴哭泣的神色。
“我理解你的心情,”埃尔曼德说,“你还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没有从悲伤中走出。我也感同身受,毕竟,咱们数百万同胞在这次灾难中被无辜地夺去了生命。”
柳慧敏抬手擦去眼睛里饱含的泪水,哽咽了一下,打起精神望着埃尔曼德:“这是无妄之灾,谁也没有料到。干事长有话就直说吧,现在您的时间比金子还贵。”
“好,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埃尔曼德说,“我仔细看过你们的观测影像,特别是观测小组在观测后期的全部谈话内容,你们表现出敏锐的观察能力,有一定的预见性。比如,你们曾经认为造成这次灾难的那个物体是个智慧生命体,你现在还这么认为吗?”
柳慧敏说:“直观地看,它在膨胀之前表现出人体的外部特征。但从它开始膨胀到后来的表现看,就很难把它和‘生命体’联系到一起了,甚至很难用人类目前所拥有的知识对它做出准确的判断。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我宁可把它当成一个有生命的物体。”
埃尔曼德说:“据我了解,你与天文联合会这样的民间组织有较多的接触,这些民间组织与广大天文爱好者的联系都比较密切。据你的了解,这些天文爱好者对这次事件持什么样的看法?有没有比官方的观测机构更全面翔实的观测资料?”
“应该有,”柳慧敏肯定地回答道,“这个天体的发现者王欣就是一个全程观测它的天文爱好者,特别是对蓝鲨前期的观测,应该比官方的观测更加全面。”
“能不能联系到他?”埃尔曼德急切地问。
柳慧敏摇了摇头:“事发后我们联系过,没有联系上。他是滨海人,对于他这样一位星迷,他不可能放过蓝鲨掠过近地点这样的观测机会,”说到这儿,她的眼睛朝上翻了翻,尽量抑制住悲伤的情绪,声色有点悲戚,“他十有八九在这次灾变中罹难了。”
埃尔曼德同情地看着柳慧敏:“天文联合会那里有没有他对蓝鲨的观测资料?”
“有,我在接受这次观测任务前到过天文联合会。”柳慧敏抹一把眼眶里的泪水,“他是第一个发现蓝鲨因而取得这颗彗星命名资格的人。但他没有按惯例用自己的名字命名,而是以全体华人的名义取了一个响亮的名字:A/华人,国际上则用汉语拼音书写为A/Huaren。天文联会的同行告诉我,之所以在星名前加了一个‘A’字母,是因为王欣在命名时主张按小行星命名,他认为蓝鲨更像一颗小行星。但联合会则认为,蓝鲨的轨道表现出一般彗星的大部分特征,认为它是颗彗星。在正式命名时,他们充分尊重发现者的意见,在名称前加上了一个字母‘A’,表示它有可能是一颗小行星。”
“那你倾向于它是颗彗星还是小行星呢?”
“这就是它的诡异之处,”柳慧敏回答道,“说它是彗星,可它没有彗星通常那样一条长长的‘尾巴’。说它是小行星,它又带着明显的光晕。所以,天文联合会和它的发现者的主张都有道理。我的个人意见是,王欣之所以主张它是颗小行星,可能有他深层次的考虑。”
埃尔曼德望着柳慧敏:“可不可以这样说,他对蓝鲨的情况了解得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全面?至少在这个世界上他是发现蓝鲨最早的人?”
“嗯,”柳慧敏肯定道,“王欣可能发现了我们没有发现的东西,至少有蓝鲨早期的一些观测资料。”
埃尔曼德点点头,稍许犹豫了一下说:“我请救灾署的同仁帮帮忙,在搜寻幸存者的工作中,尽最大的努力探测寻找一下王欣本人抑或他留下的观测记录什么的。”
“你说,他有没有幸存下来的可能?”柳慧敏望住埃尔曼德说,“比如他从某个高处被气浪卷进海洋。”
“什么样的可能性都有,”埃尔曼德宽慰道,“我马上联系世联会,请求参加搜救的部队将搜寻范围扩大到滨海的外围地区,特别是海洋。必要时增派海军予以协助。”说罢他拿起电话,分别向救灾署和世联会提出了他的请求。
“他们痛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埃尔曼德放下电话说,“上帝保佑,但愿这个王欣还活着。”之后对柳慧敏说,“世联会娄理事长指示我们,要我们从全球范围内征召相关专业的科学精英展开研究工作,你认为当前我们最需要什么专业的学者?”
柳慧敏略加思索道:“我个人认为,首当其冲的应该征召有关外星智慧生命研究领域的专家。因为夺走数百万条人命的那个该死的‘雷公’可能就是一个外星智慧生命体。”
埃尔曼德若有所思地:“太空署掌握的一般都是天体物理方面的专家学者,哪里去找一个研究外星生命的学者?”
柳慧敏脱口而出:“有这样一个人,不知合适不合适。”
埃尔曼德紧问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宇宙人类学家。”柳慧敏回答道。
“宇宙人类学家?”埃尔曼德眨眨眼,“在现有的学术门类中,好像没有这么一个学科。嗯,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大概是我孤陋寡闻了吧!”
柳慧敏摇摇头:“干事长过谦了。所谓‘宇宙人类学家’,是他的同僚们送给他的雅称,因为他对宇宙范围内可能的智慧生命现象很感兴趣,对这个领域的研究乐此不疲,颇有建树。他正式的职业是华兴综合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的生物学教授,在人工智能和基因研究领域具有高深的造诣。我听过他的演讲,他对‘人’的研究确实有独到之处。如果那个‘雷公’是个人,不是正好用得着宇宙人类学家嘛!”
“这倒也是,”埃尔曼德慢条斯理地说,“这位人类学家的尊姓大名?”
“万罡,”柳慧敏紧跟着重复了一遍,“万罡教授。”
“久闻大名,但未曾谋面。既然他有这方面的专长,不妨请他来,”埃尔曼德说,“我想,你就当一回太空署的全权‘大使’,去请一下他好了。”
柳慧敏摇摇头:“我恐怕请不动,最好您亲自出面去请。”
埃尔曼德稍稍犹豫了一下:“为什么?”
柳慧敏说:“他,怎么说呢?主观意志比较强,忙起工作来,不喜欢被别人干扰,像我这样的无名小卒去请他,恐怕要吃闭门羹的。”
“哦,特别之人,必有特别之才嘛。”埃尔曼德笑笑,宽容地说,“那你陪我去,只要有利于我们的工作,三顾茅庐有何不可!”
“好,”柳慧敏站起身,做出离开这里的架式,“您什么时候去,打声招呼就行。”
埃尔曼德向她打个手势:“先别着急,”柳慧敏重新坐下来,埃尔曼德说:“我正在想,怎么给我们可能长期与之打交道的这些事物起个名字。你两次将那个人形物体称作雷公,我看就非常形象,而且好记,我看就叫它雷公好了。”
柳慧敏点点头:“嗯,我看行。”
“那么这次‘天文事件’呢,”埃尔曼德说,“也该给它一个通用的专有名称了。”
柳慧敏正色道:“蓝鲨事件,行不?”
埃尔曼德略加思索:“行,就叫它蓝鲨事件。”
第二天,埃尔曼德处理了几件紧要的事,和柳慧敏一起,带着蓝鲨事件的主要观测资料,飞往位于中国西南地区的南岭市,去请万罡教授。
学院派来接机的是一位年轻司机,他对太空署的两位客人充满了好奇,因此对他俩非常热情,也非常健谈。
沿途风景如画,司机侃侃而谈,给他俩介绍本地的自然风光,物产风俗。从远古谈到当今,从地上扯到天上。扯到天上后,他就抓住了发生在滨海和阿根廷恩特雷里奥斯的天文灾害,直来直去地询问这方面的情况,摆出一副不从他俩的口中探听到事件的真相不肯罢休的架式,刨根问底,不厌其烦。
埃尔曼德玩笑说太空署知道的并不比他知道的多多少。他善意地笑笑,轻轻地摇摇头。他一定在想,作为太空署的干事长,怎么可能不知道事件的真相呢。埃尔曼德觉得辜负了这位年轻人对他们的期望似的,便问他对这件事有什么个人的看法。他说:
“网络上的桥段铺天盖地,说什么的都有。”他抬头从后视镜里看一眼后座上的客人,“有说是外星人干的,还说,这外星文明达到了三级,他们的科技水平可以利用整个星系的能量了。”
埃尔曼德为了让这位活跃的年轻人感觉自己是个有学问的人,多少弥补一下他对他俩期待落空的落差,便玩笑说:“看来你对尼克洛·卡达尔肖夫对文明评级的学说还蛮在行的嘛。”
年轻人果然很是受用,他自豪地笑笑,说:“哪里哪里,大家都这么说,我也是人云亦云罢了。”
这样说着话,下了高速公路,驶上一条掩隐在绿树当中的路面上,往前行驶了不久,透过茂密的树林,看到了生命科学学院的院门。
院长在他的办公室接待他俩。
院长是位中年男子,谦虚、热情。互相客气了一番,他多少有点歉意地说:“教授在基因实验室,已经一个星期没有走出过实验室了。”
“我知道教授很忙,”埃尔曼德赶忙说,“可我们此行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教授帮忙。”
院长赶忙说:“我知道,我知道。”院长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考虑了一下,“教授正在做一项基因试验。你俩知道,有关生命科学的项目试验,一旦停下来,试验对像有可能失去生命而导致该项目的试验中断。”
“能问一下,教授正在做什么样的试验?”埃尔曼德问。
“适应火星环境的人类基因改造项目,”院长说,“二位知道,近年来各国都在发展火星探测项目,为了降低未来火星基地人员的生活成本,有必要改良人类基因,使将来的火星基地工作人员尽可能适应火星的自然环境,从而减轻从地球上向火星运送生活物资的负担。”
埃尔曼德有点不悦,他沉下脸来,毫不客气地说:“为未来火星基地改造人类,那是一项长期的工作,早点迟点都行。但目前人类遇到的问题,有可能明天,也有可能几秒钟后,又有一个滨海遭到灭顶之灾。这么明白的帐,你怎么就算不过来呢?”
院长一脸尴尬,搓着手不知所措。柳慧敏看一眼埃尔曼德,微笑着打圆场:“院长不要介意,干事长有点着急,说话直了点,请您谅解。”
“没什么,”院长眨巴眨巴眼睛,“要不这样,二位先住下来,我去实验室看看,看教授能不能腾出身来。”
干事长和柳慧敏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点点头,说声“谢谢”。
院长去得快,回得也快,脸上带着满意的微笑,说教授答应明天下午和二位见面。
如此,他俩只得在学院的招待所里住了下来。
现在到明天下午,在埃尔曼德和柳慧敏看来,是一段漫长的不容他们用来白白消磨的宝贵时光。埃尔曼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团团打转。为了让他安静下来,打发这段难熬的时光,柳慧敏建议去看看当地的古人类博物馆。
“这里出土过有名的远古人类化石,”柳慧敏说,“和宇宙人类学家打交道,‘普及’一下咱们的人类学知识,总比在这儿干着急好点。”
埃尔曼德挠一下头,望着柳慧敏说:“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那就去看看?”
“嗯,那就走吧!”
两人去看博物馆,看着各个时期出土的不同地质年代的古人类化石,他俩仿佛穿越到远古时代,徜徉在人类进化历史的长河中,用现代文明的眼光审视人类幼年的生活,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尽头,暂时忘却了尘世的一切,焦虑和不快也就随之烟消云散。
第二天早晨,院长安排他俩参观院里的生物科学实验室和几个最先进的生命科学研究项目,算是把这段难熬的时光给打发了。
下午他俩在院长的陪同下,去万罡教授的工作室会见教授。
教授三十多岁,但看上去老成持重,感觉要比实际年龄稍大。他面容端庄,穿一身半旧的蓝大褂,坐在一把藤椅里,上身前倾,让人觉得他的腰或背似乎不怎么舒适似的。他看了柳慧敏一眼,目光投向埃尔曼德,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长话短说,找我有什么事?”
埃尔曼德说明了来意。
“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教授冷冷地说,“你们应该找天体物理学家才对呀。”
“我们是太空署,不缺天体物理学家。”埃尔曼德对万罡的态度心生不满,他的言语中明显地带着嘲讽的意味。
“那就没有必要浪费大家的时间了。”教授生硬地说。接着他摆摆手,送客的意味浓厚,气氛有点尴尬。
院长朝柳慧敏使个眼色,柳慧敏上前挽住教授的胳膊,凑到教授的耳旁,悄声对教授说:“欧洲人就这德性,说话直来直去的,请教授谅解。”
教授冷眼看着柳慧敏,柳慧敏笑眯眯地看着教授,不卑不亢地说,“这事让天体物理学家们束手无策,我们需要宇宙人类学家的帮助,所以才来找您。”
教授欠欠身,态度变得平和下来,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柳慧敏说:“那,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呢?”
柳慧敏看着埃尔曼德,埃尔曼德给她个眼神,她心领神会,对万罡教授说:“耽误你几分钟时间,允许我介绍一下我们观测到的一些疑似智慧生命现象。”
“你说吧,”教授应允道,“尽量说的扼要一些。”
柳慧敏点点头,扼要地介绍了事件发生的过程和她的一些猜测。最后说:“从宇宙人类学的视角看,有没有可能存在这样的文明?”
万罡教授正色道:“目前的宇宙人类学还没有过硬的‘田野调查’数据做支撑,你称它为宇宙哲学生物学可能更接近实事。所以对具体的宇宙异态生命现象只能做出假说性的解释。”
“我可以理解为,”柳慧敏试探道,“您认可那个物体有可能是智能生命的一种表现形式?”
“什么可能都有,”教授说,“当然不排除你说的这种情况。”
“可它不能用现代人类的任何一种理论去解释。”柳慧敏说。
“这很正常,”教授说,“你们刚看过古人类博物馆,如果已经成为化石的古人在他们活着的时候看到用着手机和电脑、乘着飞机和宇航器、穿越到他们那个时代的现代人,以他们当时的‘科学技术’衡量,你的这句话同样也适用于他们。”
“是这么个理,”柳慧敏说,“但我们不能说服学界的精英,他们可能更相信人择原理。”
“呵呵呵,”万罡教授难得一见地笑道,“人择原理,哼哼,不管它多么冠冕堂皇,包装得多么‘科学’复杂,一句话就是,我们看到的宇宙之所以是这个样子,乃是因为我们的存在。呵呵,这是什么‘原理’,荒唐,真荒唐!”
柳慧敏莞尔一笑,点点头表示赞赏。教授仿佛遇到了知音似的,兴致勃勃地说,“我们对基本物理的取值之所以是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我们只观察到我们恰巧能够取值于这样特定的物理参数。我们假设宇宙间存在无数允许取值的可能,完全有可能存在另外一种生命生成的取值选择。换句话说,假如外星人是存在的,那么他们生活的那个宇宙空间对智慧生命物理参数的取值完全取决于他们世界的特定的取值参数,其生物组成和特性也就完全不同于地球生命。”教授看看埃尔曼德和柳慧敏,“因此,你们说的这个雷公,从现象上看,不排除他就是完全不同于地球生命的智慧生物的可能性。”
“可不可以理解为,”柳慧敏眨眨眼,略作思考状,之后问道,“他有可能是非碳基生命?”
“这要用数据说话,”万罡教授说,“仅凭一些天文观测资料是很难做出判断的。”
“我们急需要知道的是,”沉默半天的埃尔曼德插话道,“他与滨海同归于尽了,还是仍然活着?”
“我不能做出具体的判断,”万罡教授说,“但我可以告诉你,那个雷公不是恐怖分子,他不可能从遥远的外星系跑到太阳系来制造一场自杀式恐怖袭击。如果仅仅是为了发动一场自杀式袭击,这样的智慧生命也就用不着太空署兴师动众了。”
“用中国的一句名言,”埃尔曼德真诚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万罡教授摆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一些猜测罢了,听听就好,不必当真。”
柳慧敏不失时机地问:“也就是说,这个雷公还活着,那他应该在什么地方?”
“我不是算命先生,”万罡教授说,“在分析第一手材料之前,谁也不能做出这样的判断。”之后他望住柳慧敏说,“小柳——可以这么称呼你吗?”柳慧敏点点头,教授道,“小柳敏而好学,属于那种可造之材,或许将来会有大出息的。”
柳慧敏被教授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她尽量保持青年女性的矜持,脸上还是泛起微微的红晕。她乘机说:“不知教授可否屈尊大驾,移步太空署,小柳就近请教。”
教授说:“这不行,我的实验室在这儿,离开实验室,我什么也做不了的。”他略做思考状,之后说,“你们如果相信我,请把资料留下,我看看,能不能看出一点名堂,咱们随时联系,好吗?”
埃尔曼德和柳慧敏不约而同地:“好。”
教授站起身,埃尔曼德知趣地上前握住教授的手,恳切道:“问教授最后一个问题——假如这个雷公就是外星智慧生物,那他来我们这儿的目的是什么?”
“不知道,”万罡教授直言道,“不过可以肯定,他还会露面的,因为他一定是为了一个大目标而来的。”
“明白,这个雷公就像悬在人类头上的一把达摩克利斯剑,他最终要落下来,但我们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落下来。”埃尔曼德握住教授的手,真诚道,“谢谢您,教授,我想我们很快就会再次见面的。”
教授点点头:“但愿如此。”
埃尔曼德和柳慧敏留下他俩带来的所有资料,别过院长和万罡教授,怀着极大的希望乘当晚的飞机返回太空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