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的天空,高远,湛蓝,漂浮着几朵棉絮一样的白云。微风徐徐地吹过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果香。
虎跑川背着行李卷站在黑龙河大桥上抬头望了望天,又望了望阔别七年的双龙镇,像一尾黑龙河里火头鱼摇摆着身后的行李卷,欢快地游向集镇,游进那条U字型的街道,游进西边的一条窄窄的巷子,游进后街一个面朝老鹳河的小独院。这是伏牛山区及其普通的农家小院,主屋是三间瓦房,厢房是两小间低矮的草房。院子里有一棵碗口粗的梨树,树冠不大,却也可遮下一片阴凉。梨树下支着一个石桌,四周摆着一圈石墩。一个中年模样的女人面南坐在石墩上,一只破了一角的簸箕架在双腿上,左手扶着,右手拨拉着,正沁着头捡麦种。
虎跑川飞快地游进来,一个急停,站住了,身后尾巴一样的行李卷晃了一下,不摇了,不摆了,静静地趴在脊梁上,像一个在父亲背上睡着的孩子。虎跑川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端详着面前这个令他朝思暮想的女人。女人叫付彩琴,是虎跑川的结发妻子。付彩琴有些憔悴,比他想象的还要憔悴,她只是比自己大了三岁还不到四十啊,皱纹咋就爬上额头了呢?虎跑川不免一阵心酸,哽咽着喊了一声,彩琴……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付彩琴抬起头,瞟一眼虎跑川,问,你找谁?又麻利沁下头继续捡着麦种。拨拉了几下,捡出一粒瘪麦籽,丢进簸箕口的葫芦瓢里,大概突然觉了异样,慢慢又抬起头,抬到一半,猛地一愣,僵住了。
这时候,虎跑川也已经回过神来,激动得流着泪说,彩琴,是我,我回来了!
付彩琴又是一愣,呼隆!站起来,簸箕一下子扣到地上,麦种洒了一地。几只老母鸡见了,展着翅膀,扑棱棱飞跑过来,啄得满地梆梆乱响。
谁来了?听得说话,一个中年男人一边问一边走出堂屋,见是虎跑川,一下子也愣住了。
良久,也许只有几秒钟,甚至还不到一秒,女人一扭身钻进屋里,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虎跑川终于明白过来,扭头就要往外走,却被那男人叫了住。男人说,大兄弟,我叫龙书才,是你娃儿们的大,这是你家,你哪儿也别去,就在家待着,娃儿们一会儿就放学了。
说到娃儿们,虎跑川走不动了,七年啊,他多么想抱一抱自己的娃娃啊!
女人一直在里屋哭,大声变小声,小声变低声,最后竟成了呜咽。
午饭是龙书才做的,酸菜面条,着了一锅红薯。这是虎家,应该说龙家,或说龙虎家的家常午饭,人多,面少,只能用红薯做主打。不过今儿个特殊,面条多了一些,龙书才弄了两个菜,一个生调萝卜丝,一个韭菜炒鸡蛋,只是鸡蛋少了点,关键是还打了一瓶伏牛白散酒。龙书才说,今儿个该给你接风洗尘的,家里实在没什么好东西,你将就点。
虎跑川吃了七年的牢饭,能吃上一顿家常饭,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何况还有两个菜,更何况还有一瓶酒。虎跑川想让几个孩子过来一起吃,但孩子们跟他生疏了,一个个盛了饭围坐在梨树下的石桌上吃。虎跑川叫了几遍,龙书才也叫了几遍,没一个孩子进屋来。这时候,付彩琴走了出来,站在前檐坎上说,那是你们亲爹,都进屋来吃!听了母亲的话,几个娃怯怯地走进屋来。这不能怪孩子们,虎跑川走时,啸林四岁,啸森和啸山两岁,啸野只有几个月大,对爹都还没有印象,而且他们已习惯了跟龙书才叫大,现在突然又多出一个爹来,一时还不能适应。
见几个孩子围坐到了桌前,龙书才说,啸林,你是老大,给弟弟们起个头,敬你爹一杯酒。
啸林坐着不动,也不吭声,付彩琴急了,训斥道,咋了,你爹回来了,就不听你爹话了?!
付彩琴的话说得有问题,啸林还是听明白了,极不情愿地站起来,给虎跑川倒了一杯酒。倒过酒,啸林刚要坐下,龙书才说,叫爹。啸林看了看虎跑川,又看了看龙书才,再看付彩琴时,见妈正拿眼瞪着自己,便蚊子哼一样说,爹,你喝酒。啸林倒罢,几个弟弟也依次倒了,虎跑川一一喝过,自己给自己倒一满杯,又给龙书才倒一满杯,站起来说,龙大哥,谢谢你替我养大了几个娃儿,我敬你一杯!
龙书才慌忙站起来说,是我对不住大兄弟,当自罚一杯!
虎跑川将杯举了一下,并不碰住,一仰脖子,直接灌了下去。放下杯子,一扭身走出去,差点将坐在门槛上的付彩琴闯个仰八叉,拎起大门口的行李卷,头也不扭,走了。
虎跑川拎着行李卷漫无目的地走着,大脑一片空白,也不是空白,是被棉花套子一样的东西塞满了,街边的柏木电线杆子一样嗡嗡直响。若干年后,虎跑川提起这事时说,跟鬼捞住一样,若不是被一棵酸枣刺划拉一下,他可能就从蛇尾山的那个山崖上跳下去了。虎跑川被酸枣刺划破了左脸,火辣辣的一疼,灵性了,一屁股坐下去,静静的,呆呆的,看着山下瓦灰色的镇子。
此刻,除了兜里皱里吧唧浸满汗味的三十三块六毛八分钱和衣缝里拱来钻去的几十只虱子,虎跑川什么也没有了。可以这样说,双龙镇上,除了阳光、水和空气有自己一份外,几乎没有什么跟自己有一毛钱关系了。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虎跑川想到了父亲。当年父亲正挑着货郎担子走村串户,老日打了过来,便一路往伏牛山跑。说也奇怪,父亲跑到哪儿,老日打到哪儿,好像是专门追着父亲打一样。父亲跑到双龙镇,老日终于没有再跟着打过来,可父亲的货郎担子早已空空如也。父亲在蛇尾山脚下搭了一个杵地庵住下来,凭着兜里仅有的一点钱,又弄起了货郎担子,慢慢走出了困境。
父亲能在此白手起家,自己缘何不能东山再起,何况自己兜里还有三十多块钱!走,下山去!虎跑川捏起一撮儿土,碾了碾,摁在血道子上,拎起行李卷,走下蛇尾山,直接去了队长余成群家。
余成群的院子跟几年前几乎一样,没有多少变化,或者有变化,虎跑川没有觉察出来。余成群是个老队长,虎跑川十六岁开始干生产队农活的时候就是,现在依然是。余成群之所以能干这么久,是因为余氏家族大,当然也不完全是,余家那么多人哩,关键是他处事相对公道。虎跑川跒进门时,余成群正在修一把破耧。余成群是队长,更是一把庄稼里手,犁、耙、耧、种,样样在行,生产队里没有几个超得过。生产队只有三把耧,家家都得用,分包责任田时,队里的牛羊和犁耙绳索也跟着分,余成群把它摘了出来,没让大家抓阄,指定分给了三个会摇耧的耧把式,只是将生产队划成了三个片,三个耧把式各管一片。见虎跑川进来,余成群放下手里活,让虎跑川进堂屋说话。虎跑川说,就在院子吧。余成群也不死让,回屋拿了纸烟出来,抽一支递给虎跑川。虎跑川摆摆手说,戒了,不抽了。监狱不让抽烟,想抽也没有,就戒掉了。
余成群说,你回来晚了一步,啥东西都分净了,要地只能等啥时候重新分地再说。
虎跑川说,这个我知道,地以后再说,眼下我没处住了,看能不能给我找个地方应付一阵子。
余成群想了想说,来我家吧,我把东头的半面厦收拾一下,你先住下,慢慢再想法子。
虎跑川说,队屋给我咋样?
余成群说,已经卖给余根旺了,现在只剩河边的磨坊了,你若不嫌弃,按当时作的价,十块钱卖给你,你若没钱,可以先赊着,等能转过来身了,再给也中。
虎跑川掏出十块钱交到余成群手上,拎起行李卷就去了河边的磨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