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坊说是三间,却很小,还没有一般的两间房大,关键是三间通着,没有界墙,靠河一头是水磨轮子和从墙外伸进来的水槽,把一间屋子站得满满的,更不说常年流着水,湿漉漉的,没法住人。另一头是硕大的磨盘,只有后墙根可以睡人。这母子三人一回来,虎跑川就没地方睡了,尤其是段彩芹,突然跟一个大男人睡到一个屋里,尽管没睡在一起,那是何等的尴尬。虎跑川将被子留给母子三人,自己拤起褥子,对段彩芹说,你们睡吧,我睡外面稻草堆那儿。段彩芹想说什么,嘴张了张,终于没有说出口。
躺在稻草窝里,仰望着晴朗高远的夜空,那一闪一闪的星星,仿佛是一盏盏的渔火,那一弯下弦月,多像翻扣在大海上的一叶扁舟。虎跑川想到自己的人生,就像这一弯下弦月,虽然弯弯的亮着,已是翻扣在那里了。弯月翻扣了,依然在云海里行驶,小船翻扣了,也可以一直漂浮在大海上,自己怎么就沉沦在这老鹳河边了呢?虎跑川,你不能沉沦,你是虎,你要长啸山林,跑遍大山平川!虎跑川想到了父亲。当年父亲给自己取名跑川,就是期望自己挑起祖传的货郎担子,跑遍大山平川。想到父亲,虎跑川就想到媒婆第一次把付彩琴领到家的情景。
那天,虎跑川刚从外面回来,一跒进门,就看见屋里坐着一个陌生女子,那女子见他进屋,红着脸蛋站起来,羞涩地说,你回来了,快坐这儿歇会儿。虎跑川觉得奇怪,瞟了一眼,第一感觉就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女子,脸蛋不难看,也不好看,胸前一对奶子怪大,屁股也不小,只有两条长及腰臀的大辫子很惹眼。后来,父亲说,这是媒人给你介绍的媳妇。虎跑川嘴上没有反对,心里却一百个不愿意,可父亲说,你个子瘦小,没力气,娶个这样的婆娘,可以替你干一些重活,关键是这个女人奶子大,屁股圆,会生娃,一准能给你生一谷堆。付彩琴果然不负众望,进到虎家,一口气给虎跑川生了四个儿子,第二胎居然是个双帮。想到这儿,虎跑川禁不住,咯啍,笑了。
半夜的时候,起了风。山里的风,阴气重,格外凉,又在老鹳河边上,湿度大,就不是凉,是冷了。风是个疯婆子,到处乱钻,更像村野里的荡妇,直往你被窝里钻,会摸遍你的全身,摸得你浑身僵硬。虎跑川被风摸醒了,眼也不睁,只伸手将裹在身上的褥子往紧里裹了裹。这时候,虎跑川听到一个声音,说,大哥,起风了,回屋睡吧。虎跑川以为自己在做梦,又裹了裹褥子。结果,他又听到了这个声音,还被轻轻推了推。虎跑川睁开眼,一个人影站在跟前,是段彩芹。
虎跑川没有抵住段彩芹的邀请,抱了一大拤子稻草,跟着段彩芹进了磨坊。虎跑川将稻草铺在靠里面的磨道上,重新把自己裹了起来。
这一夜,磨坊里外都没有故事,里面是均匀的鼾声,外面是一弯下弦月照得似亮还暗的田野,只有老鹳河和黑龙河在为寂静的大地唱着欢歌。
虎跑川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他不是自然睡醒的,是被烟熏醒的。虎跑川醒来的第一反应是,不好,失火了!虎跑川一骨碌爬起来,脑袋重重地被磕住了,嗡的一下,疼了起来。虎跑川忘了自己是睡在磨道里,上面厚厚的磨盘伸着哩。虎跑川呲着嘴,揉着碰疼的地方,走出磨道。正在烧水做饭的段彩芹见虎跑川走过来,忙赔不是说,你看我笨的,连火都烧不好,把大哥熏着了。虎跑川知道烟来自做饭,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冲段彩芹笑了笑,揉着脑袋被磕的地方,走出了屋子。
虎跑川有早起解大便的习惯,睡在那儿还没觉得有,走出来,噗噔,噗噔,几个大屁出来,一下子就急了。这荒河滩上,随便一蹲,就解决了,可段彩芹在呢,一旦出来了,多尴尬!必须找一个背人的地方。那儿有柳树呀,那么高,那么粗,背一个人,没一点问题,可虎跑川还是觉得不安全。于是,撒开脚丫子,一路小跑着跑向远处的柳林。虎跑川一边跑,一边解着裤带,到地方一蹲下,便双管齐下,不一会儿,痛快了,站起身,勒好裤带,见林子里有不少干柴,捡了些,扯了几根嫩柳枝,拧巴拧巴,捆好,扛在肩上,雄赳赳,气昂昂地回了磨坊。虎跑川扛着柴,想到烧火的段彩芹,大脑里突然蹦出来一个词,干柴烈火。自己跟她是干柴烈火吗?虎跑川心里,嚓,闪了一下,腾,着火了,发热了,烧红了脸。但很快一个声音说,别忘了,你是劳改释放犯!那声音如一盆凉水,不,是一盆冰水,一下子浇在了头上,浇在了心上,刺啦,火灭了。
虎跑川将柴捆往地上一撂,正准备回屋,却发现水渠边有一堆东西,先以为是谁倒了一堆红石头,继续往屋走时,突然觉得不对,石头咋会都是红的?便折回来,看清了,是一堆红薯,足足有一竹篮子。红薯是伏牛山区老百姓的主打食物,尤其是在冬春季节,如果没有红薯,不知要有多少人饿肚子,或倒毙于荒野之中。在这里,没有几个不是红薯养大的。虎跑川母亲死得早,父亲就是用红薯喂大了弟弟。先是喂红薯面疙瘩汤,大一点的时候,吃烧红薯和红薯面馍。
这一堆红薯,正救了他的急。
谁会给咱送这么多红薯呢?虎跑川把红薯捡回屋里时,段彩芹不解地问。虎跑川说,管他谁送的,先让娃子们吃一顿饱饭再说。其实,自打见到这堆红薯,虎跑川已经猜出了八九分,眼下吃的这么紧,除了付彩琴,谁会从自己嘴里抠出一篮子红薯送给他一个劳改释放犯?虎跑川跟付彩琴生活了五年,不能说最了解,可还是相当了解的,别看她人高马大,心细着哩,善着哩,她心里一定还装着自己哩。自己这次回来,她哭得那么厉害,不正说明这一点吗?虎跑川知道,付彩琴把龙书才弄到家,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想想,七张嘴,老父亲体弱多病,弟弟年少,四个娃子年幼,她一个人,咋养得活啊!你虎跑川不能责怪,不但不能,还应该感激她,是她委屈着自己把你的一个弟弟和四个儿子养活了,养大了,是她把你爹养老了,送终了,她对得起你,对得起你们虎家,对得起你们虎家的列祖列宗。可你呢?这么多年,为虎家做了多少?除了带来耻辱,还是耻辱,还是耻辱啊!现在,人家又送来这么多红薯,这是红薯吗?不是,这是救命的仙物,圣物;这是一个人的心,火红的心,滚烫的心!
虎跑川猜得没错,红薯正是付彩琴送来的。虎跑川拎着行李卷出走后,付彩琴突然悟出了虎跑川的心思,他不想为难自己,这也足以说明他多么爱着自己,爱着这个家。她在差点被闯个仰八叉后,坐在门槛上犹豫了一会儿,迅速追了上来。追到巷口,付彩琴停住了,不追了,不是生气了,是突然觉得,追也没用了,他决定的事,谁也没办法,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付彩琴站在那儿,看着虎跑川瘦小的身影渐渐远去,一拐弯,消失在视线尽头。付彩琴曾无数次这样看着虎跑川的身影远去,但与这次不一样。那时候,虎跑川是去走村串户,货郎担子在他肩头快乐地一闪一闪,走到拐弯处,他会将手中的拨浪鼓高高地举过头顶,快乐地摇几下。那时候,她的心是踏实的,是充满期冀的。这跟七年前那次也不一样。那次,他被捆着,被两名穿制服的公安押着,但在要拐弯的时候,他依然把手高高地举过头顶使劲地摇了摇,而且是双手,她看见铮亮的手铐在太阳下晃出一道刺眼的光芒。这一回,他是那么决绝,手没有举,头也没回。但她知道,他瘦削的脸上流满了眼泪。
太阳落山了,像一个硕大的火球,把西山那边的老林子燃着了,烧红了半边天。天要黑了,他去哪儿了呢?付彩琴的心被揪了起来。这时候,余成群的闺女凤彩来了,对付彩琴说,我爹让来给婶说一声,虎叔买了队里的水磨坊。付彩琴说,知道了,回去跟你爹说,有空来家坐。
余凤彩走后,付彩琴就开始琢磨该给虎跑川弄点啥,望着一贫如洗的家,她泄气地一屁股塌在没有靠背的椅子上,直到啸野放学回来,才想起该做晚饭了。晚饭没啥可做的,就是红薯糊汤。将红薯洗了,就着锅台,咔哧,咔哧,一块一块直接剁进锅里,烧滚了,窊一小瓢玉谷糁搅进去,着一点碱,再咕咕嘟嘟滚一阵子,就好了。菜也没什么好炒的,从酸菜缸里捞一笊篱出来,箜干了酸浆,在案板上,梆梆一剁,盛在瓦盆里,捣一擂臼窝辣子水,浇上去一拌,就又好了。洗红薯的时候,付彩琴就决定了,趁黑给虎跑川送一篮红薯去,至少可以保证他先不饿肚子,然后再慢慢想法子。
付彩琴将红薯送到的时候,虎跑川刚搀着段彩芹回到磨坊。付彩琴听到磨坊里有女人说话,一下子就气冲脑门。呸!不要脸的东西,喂猪都不让你们这一对狗男女吃!段彩芹㧟着篮子,扭头往回走。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将红薯往水渠边一倒,骂了一句,吃去,撑死你们这对狗男女!
这么点红薯,当然撑不死几个人,不仅撑不着,还远远不够哩。中午的时候,虎跑川说,蒸一锅吧,让娃子们吃顿饱饭。段彩芹说,省着吃,日子长着哩。结果,段彩芹只蒸了四个,一大一小两个中等的。大的给了虎跑川,两个不大不小的给了震云和诗吟,自己留了最小的。虎跑川把段彩芹的夺过来,把自己的塞过去。段彩芹哪里容他这样,把大的又塞回来,要抢小的,可虎跑川已经咬了一嘴,还高高地举着。争来抢去,手就碰住了,身体就挨住了,两人一愣,不争了,不抢了,定格一样愣在那儿。良久,还是虎跑川先灵性过来,慌忙退开,把红薯一掰两半,将大块递给段彩芹说,快凉了,吃吧。段彩芹红着脸接了,慌忙跑过去,跟孩子们坐到了一起。
虎跑川屁股一抬坐到磨盘上,不无尴尬地打趣说,这红薯要是红烧肉,那多得劲。这趣打的一点也不好,几个人谁也没笑,整个磨坊只有水槽流出的水在笑,晶莹,清亮,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