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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模糊的童年

我不大记得爸爸的样子了。

其实他离开家的时候我已经八岁了。按理说应该可以记住他的样子,可我对他的样子,竟然只是一点印象也没有的模糊。有时候在偶然的梦里,我会发现一个男人的身影,于是充满渴望的想喊“爸爸”,却总是被一种莫名的恐惧阻遏了。那身影也总是想雾中的幽魅一样,飘来飘去,从未走近,也从未清晰。

我曾经很想知道爸爸和妈妈为什么会走到一起的,又为什么会分开。可是我始终没有明白。

爸爸曾经是村子里唯一的赤脚医生,这或许就是妈妈嫁给爸爸的唯一理由。

妈妈是七十年代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在那场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中,高喊着“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口号,来到了这个本和她没有任何联系的地方。

很难想象,当年扎着两个粗黑的麻花辫子的妈妈,是怎样从卫校的课堂上走进烈日下冒着热气的庄稼地里,又是怎样用白皙修长的手指拿起锄头或镰刀,弯着腰挥汗如雨,这一切,似乎都不能和母亲沾边,而这一切,她又确确实实的经历过,并因这些改变了她的命运。

当那场席卷大江南北的政治运动接近尾声的时候,很多曾经狂热执著的男女开始反思自己,把一生中最美好的光阴消耗在青黄的麦茬玉米上是不是真得很有价值,反思的结果使一些人成熟,使一些人颓唐,使一些人忏悔,可不管是怎样的结果,最终的最终是他们又带着一身的汗渍,两手的老茧返回城里。

大多数人都回去了,可是有些人却回不去了。我的妈妈就是回不去的一个。因为她那时已经和我爸爸结了婚,而我也在她的腹中孕育着。

她本应该是城里某家医院的一个穿着白大褂,整洁干练的女医生,可是,她却回不去了,是爸爸和她腹中的我阻碍了她。

或许,她和爸爸之间的矛盾、战争就是因此而起吧。

我对这个家庭的唯一印象,就是妈妈每天阴沉的脸,和爸爸沉重确有压抑的叹息。

记得曾经有一天晚上,已经睡着的我忽然被一阵莫名其妙的声音惊醒。

睁开眼睛,却是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

那种咕咚咕咚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的传来,我在惊惧中爬起来,光着脚,想到对面的房间里去找妈妈。

走到外屋,我忽然发现他们的房间里亮着灯。而声音就是从他们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更大的恐惧袭击了我。

可我不敢进去,轻轻掀开门帘,我看到了地上,穿着内衣内裤扭打在一起的爸爸和妈妈,是那种最野蛮最原始的格斗方式,妈妈咬住爸爸的胳膊,爸爸抓着妈妈的头发,爸爸一把把妈妈甩到一边,可是妈妈迅速的爬起来,披头散发的扑到爸爸身上,抓,咬……两个人都没有任何声音。

外边已经快要冻僵的的我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他们被惊动了,停止了战斗。

可是没有人理我。

爸爸转过身,默默地从炕上拿起衣服,穿上,吸烟。

妈妈则坐在屋角喘息。

我哭了一会儿,就疲惫了。

正当我的声音渐渐变小准备休战的时候,我忽然听到了很大的,很清脆的爆炸声。

我惊愕的看到妈妈把写字台上的一个玻璃瓶甩到地上,然后抓起一片碎玻璃,迅速得向胳膊划去。

鲜血一下子涌了出来,顺着妈妈白皙的手,流到地上。

爸爸已经迅速扔掉烟跳起来,找出纱布,抓住妈妈的胳膊,给她包扎伤口。

可是,稀疏的白纱布马上就像被扔进红色的染缸一样,染红了,血依旧汩汩的渗出来,聚集在一起,流下来。

终于,爸爸胡乱地把那些纱布紧紧地系在伤口的一边,然后抓起一件衣服罩在妈妈身上,抱起妈妈,撞开一边呆呆站立的我,冲了出去。

我一直呆呆得站着,我早已经忘了怎么哭。

那一年,我七岁。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妈妈和爸爸回来了。

妈妈走在前边,手臂用厚厚的纱布缠住,走进院子的时候,她看到我,怔怔的愣了好一会儿。

饿极的我正在做饭,水和米放在大锅里,好不容易划着火柴,点上了火,浓烟和骤然喷出的火烧到了我的头发,呛得我闯不过去来,可是,我饿。

妈妈忽然扑过来,抱住我,嘤嘤哭泣起来。

我没有理她,我只是饿。

爸爸把我抱到一边,开始做饭。

妈妈就回到屋里,愣愣地坐在椅子上。

那天,我吃了很多,吃过以后,爸爸给我洗脸。

夜里肚子疼了很长时间,可是我不敢出声。

可是,从那以后,我没在见过爸爸妈妈吵架。我只是很少再看见爸爸,一开始偶尔会回家一次,我也是远远的看着他和妈妈默默的相对无言。

后来,我也不记得是在他哪一次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知道,他走了,可是我不知道他去哪了。我从来没问过,因为我知道我得不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