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善人陷入了从没有过的惶恐不安。他知道自己犯了众怒。日本鬼子走了，唐二斗也跟着走了。无家可归的乡邻们有的逃难去了，更多的找到了唐家。

“还我房子——”，“还我孩子——”人们围在唐家门前吵嚷着。唐善人让家丁抬出一大筐银元，又将新收的麦子装成一袋一袋的放在门外。

“乡亲们，我对不起大家。”唐善人充满悲伤的说，“想留在我家的，包吃包住，每月支付工钱，想出门远走的，我送你们盘缠和干粮。房子修修还能在住的，我出钱......”

哭哭啼啼吵吵嚷嚷的喧闹了大半天，乡亲们悲愤的情绪才逐渐冷静下来。拿粮的走了，拿钱的走了。不愿留在伤心之地的也走了。自愿留在唐家的只有十多个人。除了两个年老的妇人，三个年过花甲的老汉，大多是青壮年。唐善人将他们全部收留安顿下来。

大车走了，唐善人就让青萝卜带这些人干活。日子恢复了平静。唐善人怕青萝卜离开，自己失去一员猛将，想到曾经的许诺，让梁氏给青萝卜和翠柳每人做了身新衣，集合所有的家丁和留下的乡亲们吃了顿饭，算是给他们举办了婚礼。青萝卜感激老爷的恩德，更是尽心尽力的为唐家操劳。

唐田氏怀孕了。看着她微微凸起的肚子，唐善人的心里有了些安慰。一天到晚的嘘寒问暖，要翠柳变着花样给她做吃的喝的。唐梁氏看在眼里，心中酸溜溜的，只是什么也不敢多说。谁让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呢！还好，自田氏怀孕，老爷又回到了上房。梁氏百般殷勤小心伺候。然终因村里的血案，唐善人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开朗。尽管看到怀孕的田氏眼睛里还会露出些许的欣喜，但与往日相比，老爷像是沉稳苍老了许多。

“老爷，再去买些枪吧。”青萝卜向唐善人进言。前天夜里，邻村的大户朱大头家让人抢了数百斤粮食和银元。现在正招兵买马呢。青萝卜知道这样的消息，赶紧向老爷汇报。唐善人颔首思索了一下说，“那你就带着大洋，跟大虾去巨山找龚县长吧。要买枪，咱也不能买土枪。多买些快枪，总比土枪好使。”

青萝卜答应着。跟着大虾，每人骑着一头毛驴去了巨山。几经辗转，终于见到了龚县长。听完大虾和青萝卜此行的目的，龚县长爽快的答应了。原来政府已经开始全面抗战，早已把枪支弹药发到了基层。龚县长正愁武器躺在仓库无用武之地呢，恨不能马上把枪支派发下去。当然，大洋是要收下的。待他们要回家，龚县长再三叮嘱说，“给你们武器是用来打鬼子的。记住了，转告你们老爷，你们这支武装力量是国家的。属于我们县大队领导。如果需要，我会随时联系你们。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大虾习惯地向龚县长敬礼。然后带着二十只枪和二十箱子弹返回了家。

看到青萝卜带回的枪支，唐善人很高兴。他集合了所有的家丁把枪发了下去。人手一杆还剩一杆。他让翠柳拿回了上房。

“让大奶奶二奶奶都摸摸玩玩，说不定哪天能用上。”唐善人说。翠柳和青萝卜都笑了起来。家中二十多口男人，怎么需要奶奶们把枪？翠柳答应着把枪送到了上房。

“老爷，乡亲们虽说都会打枪，可他们并没有经验。要不要带他们出去练练”？大虾站出来献计献策说。唐善人看了看大虾说，“也好，你就带着他们去后山操练一下吧。记住，不能乱开枪的。子弹有限。”

大虾高兴的点点头。青萝卜一挥手，乡亲们人手一枪，仨仨俩俩地向后山走去。

“鬼子再来，我们灭了他。”有人高举起枪说。

“是的，我们要是有枪，小鬼子敢在我们村横行霸道？”有人接话。大虾跟在队伍的后面也接着说，“大家先不要吹吧。等到和鬼子开战，别吓趴下就行了。”

后山也叫厚山。说是山，其实只是一个隆起的石包。高不是很高，大也不是很大。方圆二三十里而已。因为山是石山，除了些松树柏树，很难生长其它作物。山坡下也只是成片成片的野草。前些年还有人在这里放牛放羊，可因为干旱，野草越来越少。

“排队站好了。”大虾招呼着说，“下面，请队长给我们训话。大家欢迎。”家丁们都笑了起来。青萝卜也笑了，“大虾，你就别逗了好不好？说说你的经验吧”。

“那好，”大虾说，“大家把枪端起来，照着目标瞄准。只要轻轻一搂扳机子弹就出去了。”

“这我们知道。可是要跟鬼子干，我们行吗？”有人小心翼翼的问。

“跟鬼子干仗，面对面我们肯定不行。我们可以以多胜少，出其不意。”青萝卜说，“鬼子兵总不能天天抱团出来进去吧？我们就打他落单的”。

“是的，是的。”大虾赞许的说，“比如打埋伏，我们只须每人一枪，就这二十多鬼子还不一下子完蛋？”

“我们打不了那么准吧？”青萝卜提出质疑。大虾笑了起来，“这也是我要告诉大家的经验。打人的时候不要瞄准他的脑袋。你打不了那么准。照着他的胸口打。只要打中了，流血就能把他流干。下面各位练习瞄准。蹲着趴着站着，各种姿势都要练一下。”众人听了，纷纷端起了枪。

豁嘴和蛤蟆成了唐家的门岗。本来，蛤蟆和大虾整天在一起的。但是唐善人看着他们在一起就觉得别扭。也许因为他们是龚县长派来的？可自从龚县长跑进巨山后，再也没有联系过他们。因为他们都是县大队队长夜叉的亲戚？夜叉同样也不曾回过唐家。唐善人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对他们有偏见。可兵荒马乱的年月，他又舍不得让两人离开，干脆把他们分开。大虾带着青萝卜，豁嘴跟着蛤蟆。如此一来，唐善人心中踏实了许多。大车走后，豁嘴和青萝卜是他最信赖的人。大虾带着家丁去后山训练，只留下蛤蟆和豁嘴看门。两个人坐在门口，正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话，就被人突然摁到了地上。

“敢问好汉哪方神圣？”蛤蟆抬起头，看着对方问。对方有四五个人，其中一个掏出绳索说，“把他们先捆起来再说。”

豁嘴张口要喊，却被一团破布一下子堵上。蛤蟆说，“各位是误会了。我们老爷唐善人可是——”.还没说完，早被身边的人打了两个耳光，嘴角顿时留下鲜血。怕他还要张口，又将一团破布塞进了他的嘴里。两个人被捆住地上挣扎着。领头的踢了他们几脚说，“别动，等我们杀了唐善人回来放你们。我知道你们做奴才的都是苦人。不会为难你们的。”说完，一挥手。几个人早已冲进院子。两个年老的妇人见有陌生人进来张口大喊，“老爷，家里来人了”。

唐善人正在上房教梁氏用枪，听见喊话赶忙走了出来。见几个大汉迎面走来。刚要张口，却被来人一拥而上，不容得还手，早被捆了个结实。

“你是唐善人？”领头的问。唐善人点点头，看着他们问，“敢问好汉为何如此？我们一向无冤无仇吧？”

“你是汉奸！”旁边的黑脸汉子抬手就是一记耳光，“勾结日本鬼子杀害乡邻。你该死”！

“我没勾结日本鬼子。我不是汉奸。”唐善人争辩道，“你们问问住在我家的乡亲们，再给我下定论好不好？”

几个年老的长者战战兢兢的围上来。领头的看着他们问道：“他该不该死？”

“他不该死。该死的是你们！”一声大喝，吓了众人一跳。唐善人抬头看去，只见大夫人梁氏端着枪走了过来。她把枪口指着领头的汉子说，“把我的男人放了，我不开枪。要不然，一枪打死你！”

“哟呵，想不到你一介女流还敢开枪。”那汉子笑了起来，并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来呀，打死我。打死我我也不能饶过这个狗汉奸。”说着，对着唐善人就是一脚。唐善人哎呦一声摔倒在地。唐梁氏毫不犹豫的扣动了扳机。可是，枪里并没有子弹。原来唐善人怕枪走火，早把子弹卸了下来。几个人一拥而上，把梁氏也捆了起来。听到动静，田氏和翠柳都走了出来。

“老爷不是坏人。”翠柳说。见几个人无动于衷，就指着众乡邻说，“不信，你们听听大家怎么说。”

“老爷不坏。”有人开口说话了。

“日本鬼子是唐二斗带来的。与唐善人无关。”唐田氏也怯怯的说。

“唐善人不是汉奸，你们冤枉了他。”大家七嘴八舌的说。领头的汉子挠了挠头，看了看跟来的几个兄弟说：“我们别是真的冤枉他了吧。这消息毕竟是我们道听途说的。”

“你们就是冤枉他。不信你们随便找一个人问问”。翠柳走上前，看着那个领头的说。领头的看着年老的妇人问：“大娘，你说。说实话”。

“我儿子就是被日本鬼子打死的。那晚鬼子敲俺家门。儿子看见鬼子不让进。小鬼子就开枪了。”大娘说起话来，眼圈又红了。

“听听。他该不该死？”一个汉子愤怒的指了指唐善人。还没等唐善人说话，大娘又开口了，“是鬼子祸害了老万家。是鬼子该死。鬼子血洗我们村是报复。这不关老爷的事啊”。

“鬼子是唐二斗带来的吧？”那个气势汹汹的汉子，充满愤怒地质问道。

“打济南的鬼子是谁带来的？打台儿庄的鬼子又是谁带来的？！”？唐善人反问道。

“乡亲们，你们说要不要他死？”领头的汉子看着乡亲们问。他有些动摇最初的决心了。五六个老人不约而同的回答说：“不能杀他。唐老爷是个好人。”

“就暂且放了你。如果胆敢像你的弟弟那样给日本鬼子卖命，我们还会回来找你的。”领头的一撅嘴，另一个人马上松开了唐善人。

“我们走。”领头的一挥手，几个人转身要走。唐善人却是伸手拦住了他们：“敢问好汉尊姓大名？要去哪里？”唐善人看他们问。

“我姓柳名柱。这些兄弟都是我的同乡。因为无家可归就在地王镇附近打些零工为生。轻信传言差点伤害了唐老爷，还请见谅。”叫柳柱的人抱拳施礼。站在旁边的唐梁氏闻听此言仔细看着，突然想起了在麦田地头发放窝头时被抢的经历。是他抢去了自己的戒指和大洋？梁氏想证实一下自己认没认错就走上前问道，“你还认识我吗？”

柳柱看了看梁氏，轻轻的摇了摇头。梁氏说道：“想想收麦以前，你是否抢过我的戒指？”

“想起来了。原来抢的是你？”柳柱一下红了脸，连忙向唐善人弯腰施礼，“实在对不起。当时有两个兄弟受伤。因为没钱医治，所以才做此丑事。我不能看着他们死啊。唐善人，你看该怎么办吧。”

“原来你们是军人？”这下轮到唐善人吃惊了。待柳柱点头承认，赶忙拉起他的手说，“既是如此赶紧到屋里坐下详谈。翠柳，赶紧招呼大娘烧火做饭。”

“前门的两个兄弟还让我们捆着呢。。柳柱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唐善人笑道：“那你还不让人去松绑？”不待柳柱开口，一个跟来的兄弟早已跑向了前门。

原来自抢了梁氏，柳柱就把戒指当了些钱给受伤的兄弟治病。十多天的功夫，两个受伤的兄弟就痊愈了。因为离河南老家不远，两个人坚决要求回家。人各有志。虽说因为当兵走到了一起，可部队被鬼子打散后，大家也就没有了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想回家能告诉一声，是看在兄弟一场的情面上。几个兄弟抱在一起洒泪而别。柳柱带着剩下的三个人四处奔走，总想找个落脚的地方。然苏北鲁南地区多是平原。即便是马峦山巨山类的小山头也早已有人占领。柳柱曾经想去投奔大一点的徐洋山。可山匪的一句话让他一下子死了心。“想要上山入伙，先提两颗人头来。再不然抢两个女人上山也行”。柳柱想来硬的，可山匪一挥手，一下围上来二十多条汉子。他们个个凶神恶煞，其中一个壮汉，一掌就打下一块树皮。

“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匪首说，“不能入伙，从今后就不要到我们地盘来。”无奈，柳柱只得带着兄弟们下山。缺吃少喝的，他们就四处打零工。扛过包，拉过车，种过地。兄弟们相互帮助，整日游走在地王镇附近。听说鬼子屠村，他们恨得咬牙切齿，打探详细后就突袭了唐家。想不到，传说与事实有很大的出入。

“幸亏我们只是先绑了你。要是不问青红皂白的把你杀了，你说亏不亏？”柳柱看着唐善人问。

“是太亏了。”唐善人笑了起来，“我死后肯定还得背上汉奸的恶名。我不甘心呢”。

“你打算怎么办？”柳柱问。

“你们打算怎么办？”唐善人反问道。见柳柱吱唔的说不出什么头绪就说道，“村里还有几间能修的房屋。你们修好住下吧。粮食我先给你们送些过去。想种地我在给你们几亩”。

“让我们在这里落户？”站在柳柱旁边的方钢忙问。唐善人点点头，看着柳柱说，“如果你们愿意留下来，非常欢迎。住在我们村里就会给我们村子带来兴旺。兵荒马乱的年月，谁知又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有你们在，也算给我壮了胆”。

“那好吧。”柳柱答应道，“那我们就先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