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的赵婉秋,可说是炕上一把剪子,灶上一把铲子,把家做活,勤劳贤惠,小日子过得倒也红红火火,热热闹闹。却因了当年公公黄老爷子那句“大脚好,大脚走路稳当”,被毛驴媳妇当作笑谈,在村里传开。
日子久了,村人便不再喊她婉秋,而是直呼大脚。婉秋觉得自己这双天足,也算实至名归,没啥不好,便欣然受领了。此后,大脚这雅号,竟被喊得响亮起来。
白驹过隙,转眼儿子三丑九岁。
1931年9月18日夜,日本关东军挑起事端,炮轰国军沈阳北大营,次日,占领沈阳,又陆续侵占了东北三省。
东北沦陷。随之,日军打过山海关,长城失守,冀东沦陷,战火一天天燃烧起来,大面积的国土沦为日军铁蹄之下。
有一天,鬼子进村了。小小的刘火泊庄也闯进了一伙鬼子,这是令村人不曾想到的事。
静谧的村庄里,霎时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要命的火药味。老林家的鸡鸭被抢走;黄家的老黄牛一瘸一拐地被牵走;毛驴家的粮食被夺走。于是,在庄子里出现了你抢我夺的场面。一个庄稼汉子死死抓住家里唯一的半袋粮食时,鬼子手里的枪响了。那汉子睁着两只铜铃般大眼睛,死死地瞪着那个日本兵,他咋也没想到,这鬼子敢开枪打死他。
又一个庄稼汉子倒下身亡。
要解心头恨,拔剑斩仇人。他们手中没有利剑,只有锄镐扁担大铡刀。一群庄稼人在黄老爷子的号召下,面对穷凶极恶的入侵者,眼红了,愤怒了,纷纷杀向这几个日本鬼子。
这伙鬼子在距离刘火泊庄三十多里开外的油葫芦县城驻防。这天,他们追堵冀东军分区一个受伤的八路,竟追丢了。等他们气喘了,追累了,便看见这个小小的村庄,于是,顺着官道追下来。
那天,黄老爷子正在自家高粱地薅苇草。正薅得起劲,他看见垄沟里趴着一个受伤的小伙子。
这人也发现了他,低声叫道:“大叔,你甭怕,我是过路走亲戚的,遇上鬼子被打伤了。”
他惊诧瞪起双眼,问:“那你谁呀?”
“我、我是五道桥杂货铺的伙计。”
“五道桥杂货店伙计?我看不像。你甭糊弄我,说实话?”
“大叔,我是怕给您惹来麻烦。”
“你少打马虎眼,你究竟是干啥的?”
“大叔,实不相瞒,我是冀东军分区十三团的侦察员,被小鬼子在后面撵上了屁股,便一头扎进了你家这片高粱地躲一躲。”
“你是八路?”黄老爷子听说过八路军十三团打鬼子的事。
“嗯。”
“当真是八路?”
“不会差。”
“哦,那好,我背你回家去。”
“不用不用,一会儿鬼子该追上来了。等过会儿清静下来,您给我找口吃的就中。”
“那你别动,我这就回家,给你拿吃的去。”
他一路狂奔疾走,回到家,拿起两块玉黍饽饽揣在怀里,又拎着一瓦罐水走出家门,刚走到大街上,便遇见鬼子在行凶杀人。
几个鬼子本以为即使抓不到八路,也可以为所欲为把这村子洗劫一空,捞上一把,没想到却出现了抵抗者。这群鬼子兽性大发,向手无寸铁的庄稼人开了枪。枪响了,跑在前面的一个老汉被打倒在地。一群更加愤怒的男男女女,手里举着锄头镰刀,向鬼子杀去。
几个鬼子在伍长的指挥下,惊慌逃进凤起家的草屋。黄老爷子对毛驴和凤起说:“大家都别慌神,你们俩绕到房子的后面,过去一个人把门堵死,一个人堵上窗口,房子咱不要了,点把火,烧死这几个小日本子。”
两人应一声,跑着去了房子的后面。
看着门和窗口封堵上了。黄老爷子恨恨说:“点火,烧死他个狗娘养的小鬼子。”
小伙子们闻听,纷纷点起火把扔向草房。火借风势,一眨眼儿功夫,大火迅速燃烧起来。几个鬼子被困在这座草房里,门窗被堵死了,想逃出,浓烟滚滚,哪里还能出得来。
还算伍长本事大,愣是撞开窗口钻了出来。他被火熏烤得像个黑木炭一般,晃晃悠悠,眼睛似睁不睁。他脚步还未站稳,竟从后面飞出一块磨石蛋子,不偏不倚砸在伍长的后脑勺上。只听“扑通”一声,这家伙一头栽倒在地。
这是谁砸的?躲在房子后面的黄凤起砸的。
黄老爷子瞅瞅被烧死的鬼子,吩咐一声:“凤起,庄南那儿地不是有个洼坑吗?再挖一下,把他们埋了当肥料。”
料理完几个小鬼子,黄老爷子揣着玉黍饽饽,一溜烟去了自家高粱地里,把水罐放在垄沟上,用手扒拉开那堆苇草。受伤的八路一见他回来了,喘着粗气,急问:“大叔,刚才咋有枪响啊?是不是小鬼子追来了?”
“鬼子进村杀人了,都被我们给烧死了。”
“啥?烧、烧死了。”
“对。”
“哎呀,糟糕,鬼子会找你们报复的。”
“报复?你说的这是啥话,小日本子也不是咱请他来的,他杀人放火还不许咱还手啊!这样吧,等天黑下来,我背你回家。”
“那可不中,我吃完玉黍饽饽,就得赶紧走,还有任务呢!”这人说完,咬一口玉黍饽饽,又喝下一口水。
“你伤得不轻,咋走?”
“这点伤不碍事,肚子里有了食,好多了,我马上走。”
“哦,那你多加小心,躲着点小鬼子。”黄老爷子又叮嘱了两句,目送受伤八路离开高粱地。
隔了一日,刘火泊庄吃过后上儿饭的人们,几乎没啥事可做,早早躺在炕上吹灯睡觉。
突然,在半夜里,“乓乓乓”,响起一阵紧密的枪声。黄老爷子匆匆地穿上衣裳,他明白,这肯定是鬼子进村了。
前一阵子,黄老爷子领着庄里人,打死了进村行凶的几个鬼子。事就出在这儿。当时在庄南洼地里挖个坑把鬼子埋了。埋是埋了,正是因为埋了,那伍长才活了一条狗命。
当日,那鬼子伍长被黄凤起的一磨石蛋子,砸得晕死过去,大伙以为他死定了。黄老爷子还踢了两脚,死人一般,便把他拽死狗似的埋在坑里。
等到黄老爷子他们收拾完都走了,这鬼子伍长经洼地湿气一浸,不知过了多久,竟然活了过来。他长长呼出一口气,从埋着的土堆里手刨脚蹬拱了出来。这家伙由泥土里一拱出来不打紧,整个刘火泊庄便遭了灭顶之灾。
鬼子伍长连滚带爬地逃回油葫芦县城的据点,向他的少佐报告,说在一个小村庄里遭遇八路的埋伏,其他几人全部为大日本帝国殉难。
少佐叫山本太郎,三十出头年纪,留着一撮小胡子,典型的矮个子板凳腿,是一个地道的杀人魔头。闻听,气得他暴跳如雷:“八路,全部死了死了。”
果不其然,刘火泊庄还处在一片静谧之中,半夜里闯进来大批荷枪实弹的鬼子。这次鬼子来势凶猛,他们先将庄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四周架上了机枪,只许进,不许出。然后,逐门挨户进行搜查。
庄子里如闯进洪水猛兽一般,大人叫小孩闹,鸡飞狗跳,一片慌乱。
黄老爷子看见街面上的日本鬼子,本想扭头往回走。鬼子也发现了他,立刻跑过来四五个,端着枪把他团团围住。
鬼子举着油松火把,照亮了半个村子,他们把众人赶到黄凤起家的院子里,四周的机枪虎视眈眈架了起来。
山本太郎少佐不会讲中国话,他的意思是说:“老乡们,只要你们交出窝藏的八路,还有被八路打死的大日本皇军尸首,你们可以通通回家。”
一旁低头哈腰的翻译官,姓宋,是一个吃里扒外的二鬼子,他把鬼子话翻译过来,大伙才听得懂。庄里的老少爷们明白了,今儿半夜里,这是鬼子向我们要人来了,看这茬架不会善罢甘休。
“巴嘎,你们不说,将通通死了死了的。”山本恼羞成怒地恐吓道。
活过来又逃回去的伍长,站在这群庄稼人的面前,耀武扬威。他猛地薅住了黄老爷子的前襟,骂道:“老东西,你的说。”
黄老爷子听不懂他嘴上在说个啥,心里轻蔑地一声冷笑:嘿嘿,受伤的八路军侦察员早就被我送走了,你们这些兔崽子就是长着兔子腿,也追不上他。
伍长见他一言不发,上前一步,“啪啪”,狠狠甩了他两记耳光。黄老爷子的嘴角子,立刻流出了血沫子。人群中的黄凤起一见,挺身要往前冲。毛驴一把拽住他,悄声劝道:“别动,别动,咱好汉不吃眼前亏,先瞅瞅再说。”
鬼子伍长又走到老槐头身边,一手採住他的前襟,气势汹汹喝问:“你说,受伤的八路藏在什么地方?皇军的尸首藏在什么地方?”其实,这家伙说的是番语,谁也听不懂,大伙只觉得耳边哇哩哇啦响。
宋翻译官把伍长的话翻译给大伙听。
“我,呸。”老槐头是个倔巴老头,冲着伍长的脸吐了一口浓痰。
“巴嘎,你的找死。”伍长把枪顺过来,对着老槐头的脑袋,“乓”,就是一枪。
老槐头猝不及防,吭了一声,仰面倒在地上。
“爸。”毛驴大叫一声,红了眼珠子往上闯。
黄老爷子一见鬼子杀人行凶,明知不会善了,豁出去了。他拧过身,对乡亲们大喊:“老少爷们,小日本子杀人杀到咱家门口了,大伙有种的就跟这狗日的们拼了。”
“拼了,拼了。”
“杀他狗日的日本子。”
红了眼的庄稼人,潮水一般扑向鬼子。
伍长被黄老爷子突地扑上来,微一愣神。旋即,脚步后撤,立马拉枪栓,一枪打在他的胸口上。
众人一惊一乍,愣了愣神。之后,“呼啦”,他们又潮水般地扑向日本鬼子。血腥的一幕发生了。
山本脸上露出狰狞地笑。他手一挥,围困住乡亲们的鬼子迅速撤离,只见四周架着鬼子的机枪,“哒哒”,喷出火舌,手榴弹在人群中炸开。顷刻间,这群无辜庄稼人的生命被蚕食。
可怜刘火泊庄这些手无寸铁的庄稼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在鬼子的枪口下一个个成了他们的活靶子。没跑几步远的毛驴和毛驴媳妇倒下了,黄凤起、黄凤鸣倒下了,老凌家的老大还有媳妇倒下了……一股股殷红的鲜血,喷溅在这块大地上。
眼见这一百九十一口子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只是一眨眼儿的功夫,一个没剩,全倒在血泊之中。
躲过这一劫的,只有赵大脚娘俩和毛驴的老丫头槐淑花。
偏偏这么巧。头一天,大脚的爸爸赵老行托人捎话说你妈病了,快回家瞅瞅来吧!等大脚娘俩要走的时候,这当口儿,毛驴家的老丫头淑花来找三丑玩。说是去姥姥家,她也嚷嚷要跟着去。
平日里,两家人的关系一直很要好。黄凤起送了个人情,笑笑说:“小丫头子,跟着去就跟着去吧!做个伴,过会儿,我去告诉她妈一声。”
其实,大脚的妈没病。老人家半年没见闺女住娘家,交通不便,信息不通,当妈的惦记闺女。等她回到娘家,一见母亲只是想自己,并未生病,埋怨几句,也就放了心。这一夜,大脚住在娘家赵窝铺庄。
她一夜未曾合眼,心神不宁,俩眼皮子不住地乱跳。
翌日一早,大脚娘仨匆匆吃过饭,趁着天凉快,急着往家赶。一路上,走走歇歇,离着老远看到庄子里的房子竟冒出一股股青烟。
等她快要走进庄子时,猛然感到五雷轰顶,脑袋“嗡”炸开了。她猛地向前小跑几步,只见一溜溜房子烧的烧,塌的塌,有的剩下一堵堵残墙断壁,哪还见个人影?
她跌跌撞撞,跑着喊着,来到自家门前。
只见,在她家房子前面的空地上,这儿躺着三个,那儿趴着五个,遍地是尸体。有的脑袋打碎,有的胸膛穿透,流了满地的血早已干涸,发出阵阵刺鼻的血腥。
血,染红了地,染红了天。
她双腿一软,“扑通,”瘫倒在地,昏了过去。俩孩子早就吓傻了,浑身不住哆嗦,抱着她哭爹喊娘。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长长缓上来一口气,算是转过魂来。可她像个木头人似的,一语不发,心宛若被掏空一般,浑身冰冷,从头一直凉到脚板上。
她傻傻地呆坐在门前的碾盘上,眼珠一错不错地望着地上一具具鲜血干涸的尸体。这是她的丈夫黄凤起;这是三丑的爷爷奶奶;那是淑花的爸妈;那是……瞧着、望着,她的嘴角渐渐渗出了血沫子。
一夜之间,丈夫没了,亲人没了,家毁了,庄子灭了。
忽地,她双膝跪在地上,昂首望天,口中发出了一声声嘶喊:“我的亲人们,大爷大妈大叔大婶,兄弟姊妹,你们死的好冤啊!老天爷留下我这条命,那是要我为你们报仇的。你们看着,只要我赵大脚还有三寸气在,就不会让你们屈死的,我一定要以牙还牙,为你们报仇雪恨。请你们在天之灵护佑我,看着小鬼子们一个个完蛋。”
她强压住内心的悲伤,找来一把铁锨,在自家院子内,挖了一个个大土坑,尔后将一百九十一具尸体连拖带拉,堆放坑内,填土掩埋。她望着脚下一座座堆起来的坟头,凄惨地戳在那儿,就像是一把锋利的锥子,深深刺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