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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故事里的事 (1)

翻过年,开会回来的生产队长带回了特大喜讯,修水电站的事情总算是板上钉钉,年前一定通电。生产队长说秋收一完毕便进入枯水期,马上就开工,到时不只是桃坪村大队,公社还会派别的大队的劳动力来支援,因为电也要送到公社还有邻近的大队村子去。

人们开始还不信,直到性急的生产队长先带人估算了从建发电房的地方到厍里村这段路程要栽电线杆的数量,又每户抽调一个壮劳力去山上砍树时才彻底相信了。刚开春,树木还没走汁儿,砍下的树木要轻好多,要发芽走汁了,扛起来可沉重多了,而且也不牢固。树木砍回来了,先让它晾干,到时还要把外面烧出炭化层来,那样就经烂了。

由于发电房是建在涨洪水时不能到达的地方,事实上建水电站的事情上半年就开工了,人们看到施工队已经在建发电房了。老天啊,这深山里的小山村就快要有电灯了,晚上再不用点煤油灯了,熏得鼻孔里都是黑的。

春风一吹,河两岸的杨柳树就仿佛有了绿意;可近前一看,却仍是光秃秃的枝条。春雷炸响,几场丰润的春雨过后,杨柳吐绿,杜鹃红醉,春天才像个美丽的姑娘,踩着轻柔的步子,含着妩媚的笑脸,真的来了。风儿酥酥的,阳光暖暖的,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真的是一派无限春光啊!

休息了一冬的耕牛被从牛栏里牵了出来,套上牛轭,拉起犁铧,农人吆喝着它们在一块块农田里绕圈儿。犁好了,又换上另一种农具,把农田耙平了,一块块水田就像是一面面镜子似的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只有亲眼看到水牛耕田的情景,才会感到牛的伟大,而它吃的却是草啊!一条牛儿,要套着牛轭在大地上艰辛地走多少的圈儿,才可以结束它一辈子的劳苦?当有一天它老了,耕不动田了,卧在潮湿的牛栏里,凝望着它曾经耕耘过的田野,目光仍是那样的澄澈,而等待它的结果是还要被剥了皮吃了肉,连荒冢一堆的结局都不能,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可怜的动物了!谷种早就浸泡好了,只见有经验的农人来到了水田边,卷起裤腿,赤脚下田,目视前方,一步一脚印往前走着,从这边田埂下去,到那边田埂上来,但见那踩出的脚印就像是拉了线似的笔直,一道道秧垄就这样被踩好了。撒谷种时又踩着原先踩出的脚印。嫩嫩的秧苗长出来了,看那秧垄,真的是美!

“假忙三十夜,真忙茶叶春。”古话说得太好了。春天真是没有一桩农事耽误得起的,什么节令什么农事,你必须合着拍子来,“一年之计在于春”,你耽误了春天的播种,就会错过秋天金黄的收获,到时你就等着饿肚皮去吧。弯下腰去,虔诚地弯下腰去,只有泥土才是最无私的,她宁静地躺在那里,敞开着博大的胸怀,等待着你辛勤的耕耘,检验着你对她的态度,古往今来,是她让所有的生命生生不息地延续下来。拔秧,插田,这主要是妇女们的活儿。撅起屁股,深深地弯下腰,以膜拜的姿势面向土地,左手分秧,右手插秧,只见手指如蜻蜓点水般地过去过来,一次插六行,那间距真是比尺子测量过还要标准。若田埂弯弯的,那秧行便也插得弯弯的,多么的漂亮!

才插罢早稻,来不及舒展一下累得酸疼的腰,山上的茶叶又长出来了,一行一行,蓊蓊郁郁。这个县的茶叶自唐代以来就出名的。在古代,一担一担的茶叶就由乡民们脚踏青石古道靠双肩挑运到山外去。新社会好啊,马路通了,大袋大袋的茶叶都是用汽车往外运。在厍里村所处的公社,村村都有大片的茶山,茶叶是村民经济收入的一大来源。采茶忙,天没亮就起来弄饭,天一亮就开始在山上采摘了,直到太阳收走了最后一缕光线,才摸黑下山。男人们就在家里制红茶,生产队房屋的楼板上堆着厚厚的茶叶草,全村六台制茶机在呼噜呼噜地揉茶叶,整个村子都沉浸在了缭绕的茶香之中。

有人爱喝红茶,有人爱喝绿茶。自己家喝的茶叶草要采摘得小一些,制作红茶时,新鲜茶叶草在太阳底下晒蔫后,就把门前的一块青石板打扫干净(或者在一个椭圆形的木桶里也可),一双脚洗净,再端来两条板凳撑手,双脚便开始踩着茶叶扭来扭去地揉搓。待揉搓得茶叶汁从脚趾缝里冒出来,就用手指理开,然后用塑料纸捂严实搁到太阳底下,直待时间到了,茶叶发红,就可以打开来放到茶罩上烘干或太阳底下晒干。绿茶也要揉搓,只是少了捂严实催红那道工序,揉搓出汁水后直接烘干就好的。红茶就要红,红得不含一星绿;绿茶就要绿,绿得不含一星红,这才叫好茶!揉搓过茶叶的双脚如果下到水田中,立即就变成紫色的了,要过好长时间才褪尽的。到了采茶季节,厍里村的男人几乎个个都走动着一双紫色的脚趾丫,有意思得很。你千万不要以为脚踩的东西不干净,那真是错了,脚干净,手才不干净,东摸西抠的!上半年揉搓茶叶用脚,下半年踩踏腌菜用脚,吃喝到嘴里,那叫一个入口香!

男人们在家里边做着茶叶,边说着闲话。

“这茶叶真是好东西,我早上起来,若不喝一大杯茶,就一点精神也没有的。”

“你不是爱喝酒吗?”

“我是酒也爱,茶更爱!”

“哈哈……”

“我爱喝红茶。”

“我爱喝绿茶。”

“早上喝绿茶好,下午喝红茶好。”

“咱庄稼人就不讲究那么多了。”

“茶叶好啊,你看咱们厍里村带茶字的女人几多的,什么茶叶、茶红、茶香、茶英、茶春、茶凤,还有男人叫茶宝。茶红的名字,我们桃坪村大队就有五个女人。”

“欸,我的茶盅呢?”

“被茶红端去了!”

“茶红、茶红,别人家刚进门的新媳妇,你时时挂在嘴上干吗?”

“听说我们村原来有一个茶号老板,娶了两房漂亮的太太,大太太爱用红茶汤泡澡,二太太爱用绿茶汤泡澡,那老板就管大太太叫茶红,二太太叫茶绿。两个太太都活到九十多岁才死的。”

“真是舍得那茶叶。”

“我们这产茶,就算他天天泡,一天一把茶叶,一年三百六十五把,也不过一大袋吧。可是我不信这事,你说这茶叶汤泡身子有什么讲究?”

“老板喜欢太太身上有茶香嘛,呵呵。”

……

在这样繁忙的季节,不只是大人们忙,小孩子也跟着凑兴儿,没有再聚到一起来玩各种游戏。

抽陀螺。那年月的陀螺是木头削成的,要木质坚硬,方才有重量,木质疏松的木头是不行的,削好的形状近似于一个圆锥体,再用一根近两尺长的从山上砍来的一种当地叫红藤的藤条撕开成一缕缕细丝,就成了一根抽陀螺的鞭子,玩的时候,先双手把陀螺按在地上转动一下,就可以拿红藤鞭子使着劲儿抽了,会抽的人越是狠劲抽陀螺就转得越快。厍里村的男孩子没有不会玩陀螺的,家家都有,个个孩子都是行家里手。有时大人们兴头儿来了,也会拿起鞭子抽一顿玩玩。所以厍里村有句笑骂人的话:“陀螺坯,不抽不转。”

滚铁环。找一个从破水桶上掉下来的铁匠打成的铁箍,再用一截粗铁丝一头扭一个铁钩,一头装一个竹子手柄,就可以在地上滚动了。村巷里,马路上,一个个孩子欢呼着比赛滚动。会滚的孩子上坡下坡直走转弯,玩得如鱼得水。

踢毽子。这是女孩子们的游戏。毽子是用铜钱和鸡毛做成的,曲了膝盖往里踢,或往外踢,你踢给我,或我踢给你,好多种踢法。

朱清明和陈小满每天一放学回来,先是在一块儿把老师布置的练习完成了,没有再玩陀螺或滚铁环,然后就分别提着个小竹篮上山采茶叶去了。两个孩子在山上比着赛采,到天黑下山时,竟也能采得一些的,引得家长也多了些喜悦。

对于年轻的女孩子来说,这样的季节就是她们表现的时候了,插秧割稻那样的活儿年轻女孩子的腰嫩,经不起考验,采茶就不同了,比的是眼疾手快。一天下来,到晚上打总时,哪个女孩子当天采得最多马上就传开了。厍里村的女性中,谁都采不赢桂莲的女儿秋芬,她天天都是全村女性中采得最多的,桂莲真是被人羡慕死了。

菊叶说:“桂莲嫂,我是没这么大的儿子,要有的话我生死都要把你家秋芬娶到家来的。”

桂莲倒没有骄傲,笑着说:“不就采茶叶多些斤两,哪有你说的那么好,天上的织女才好的。”

菊叶说:“我倒要看看将来到底是什么样的男子娶她。”

桂莲说:“一个牛郎呗。”

两人都笑了。

汛期来了,厍里村的木桥总是搭起又冲垮,冲垮又搭起。好在厍里村有一条羊肠小道可抵达上游公路上的一座石拱桥,因此每逢涨洪水木桥被冲垮的日子,厍里村人要想到对岸去劳动还是可以的,只是要多走不少的弯路。孩子上学也没问题,就是没平时过木桥走马路那么方便了。

望着一河浩浩汤汤的洪水,厍里村人就感叹:“真是隔河千里远,什么时候我们村里要也修建一座像马路上那样的石拱桥就好了。”

仍是悲叹的话:“难哪,上游几个村里都是像我们村一样的木桥,要都建上石拱桥该多少钱的,国家现在缺的就是钱啊!”

上了年纪的老人就说起了打自己记事以来,哪年的洪水最大,涨到了哪儿。哪一年真是风调雨顺哪,木桥一次都没倒,雨总是下到涨小半河水时就停止了,河两岸沙地上的玉米长得壮壮实实,红薯南瓜遍地,所有的农作物都是大丰收。还有人说起了更远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据祖辈们流传下来的话说,应该是清朝乾隆爷年间的事,这个乾隆爷寿命长,皇帝当了整整六十年,一个花甲子,只比他的爷爷康熙爷少一年,好像是农历甲申年吧,那年的洪水特别大,进了村,洪峰来时,刚好是黎明时分,一幢幢房屋被淹没得高过了大门,幸亏有起早的人及时发现,全村人扶老携幼哭着喊着仓皇往后山上逃命,鸡鸭猪牛就不用去说了,人命都丢了十几条,好凄惨的。直到洪水退去,人们才回到被洪水浸过的家,屋子里,蛇、蟾蜍、泥鳅、鱼虾,还有从厕所里溢出来的臭烘烘的粪便,更有死不见尸的亲人,一个个止不住哇哇放声大哭。洪灾过后,当年又发生了大旱灾,田地里庄稼歉收,人们只好吃糠咽菜,糠团子吃得屎都屙不出来,就用手去抠,以至抠得血都流了出来。那年大概别地也发生了灾情,一拨一拨要饭的,操着外乡口音,比往年多了好多,自己都遭灾了,哪还有给别人吃的?同是受灾人,相看泪涟涟。所以庄稼人总是说:“地上的人过得好还是孬,关键在看天老爷的意思,天老爷若高兴了,风调又雨顺,庄稼人的日子自然是过得甜蜜蜜;天老爷若发怒了,雨水不调匀,庄稼人的日子当然就过得惨凄凄。”

有人扛着一根长长的木杆来到了河边,木杆一头钉了一个铁钩子,这是捞柴火的工具,运气好的话,可以捞上不少的柴火。

夏天的夜晚,月朗星稀,萤火虫忽明忽灭地在月色里高高低低飞舞着。

有妇女拿一把小竹椅坐在自家门前纳凉,让小孩子骑在她并拢的大腿上,双手抓了孩子的两只手腕,一仰一合地拉扯着,真像拉磨磨粉似的,小竹椅吱吱呀呀的响,口中说道:“磨粉磨麦,磨得雪雪白。粗嘎自家吃,细嘎望外婆。外婆不在家,园里摘冬瓜。冬瓜滚下塝,小姨起来望:生还冇生?生一个女,许东坑。大舅舅,来做媒;小舅舅,来扛箱。一扛扛到杨梅岭,看到婆家花屋顶;一扛扛到杨梅林,看到婆家花大门……”

也有人坐在月色里,一边摇着大蒲扇,一边说着:“正月梅花对雪开,二月杏花雨来催,三月桃花红到杪,四月蔷薇朵朵开,五月栀子芯里黄,六月荷花满池塘,七月菱角飘水面,八月桂花满园香,九月菊花园中有,十月芙蓉赛牡丹,十一腊月无花采,卢都开花送春来。”

朱清明的爷爷坐在门前的一棵桑树下说起了故事,不只是朱清明和陈小满,还有别的孩子也在听。

他这次说的是一个叫作“落魄皇帝”的故事。

说从前有一个孩子没了爹,由母亲带着他可怜度日。日子已经过得那么苦了,可是竟然还有人来欺负这可怜的母子俩。这个人是谁呢?就是这孩子的亲叔父。叔父欺负这母子俩当然是有原因的,他想把这母子俩赶走,让母亲带着孩子重新嫁人,那样叔父就可以占据兄长的家财了。这位母亲是个有志之人,她知道孩子叔父的一颗祸心,反而更加坚定了她带着孩子生活下去的信心。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母亲当然知道读书的重要性,就决定把孩子送到河对岸的一个私塾去学习。就像厍里村一样隔着一条河,河上也有一座木桥。这个孩子读书非常厉害,老师让背什么课文,他第二天去上学时就背出来了。母亲看到孩子读书如此聪明,当然是暗自欣喜。

小河发大水了,孩子背着书包走到河边时,看见洪水把桥冲垮了。不等洪水退去,木桥再搭起来,孩子是不能去对岸上学了。孩子站在河边好伤心。他正要转身回去,这时一个白胡子老爷出现了。

白胡子老爷对孩子说:“你是要到对岸去上学吗?”

孩子点了点头。

白胡子老爷说:“来吧,我背你到对岸去。”

孩子一听,惊住了,这么大的洪水,一个老爷爷竟然要背自己过河,那怎么可能。孩子摇了摇头说:“老爷爷,我不能让你背,那样你会没命的。”

白胡子老爷说:“快到我的背上来吧。”

孩子当然还是不信不肯。

白胡子老爷说一声:“好,你先看看吧。”

只见他直接往洪水中走去,踩着洪水飞快地就到了河对岸,又从河对岸飞快地回来了,鞋子都没湿一点。

孩子这次是惊呆了,颤抖着声音说:“你……你……”话都说不完整了。

白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