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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乾隆

前些日子,我经常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打电话的是个男子,我问他是谁,他说他叫钱龙。听上去这个名字似乎挺霸气,起初我以为这个人是个混社会的,但听他唠唠叨叨的语气,又觉得像个老人。接下来我俩的谈话如出一撤,大抵如此。

他问:“你是刘先生吗?”我说是。他笑着回一句:“我们是邻村呢!”又问:“你是写小说的吗?”我说是。他语气有些激动:“我能见你一面吗?我有很精彩的故事要告诉你。”我问他是关于哪方面的故事。他说:“我自己的。”

这样的电话他打过无数次,我终于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有了想去拜访他的念头。去拜访他之前,我还是给我的文友安营打了个电话,安营也是写小说的,她和他一个村,我想她应该了解他的情况。安营告诉我说:“他叫钱龙,是我们村的。你真应该来和他谈谈,他可是我们村的传奇人物。”我问:“你也是写小说的,为何不去和他谈谈,搜集一些素材呢?”电话里的安营苦笑了一下:“我去找过他好几次了,他不跟我说。”我问:“为啥?”安营回道:“这个老头很怪异的,他能给你打电话,看来是想把他的故事告诉你,你就来吧!”

我驱车赶到钱家庄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这个村可真不好找,即使开着导航,也走了将近两个小时。安营早就等在村口。随后她带我向着钱龙家的方向走去,穿过一条南北大街,又拐进一条狭窄的弄巷,走不多远,安营指着前面一座破败的旧门楼说道:“就是这里。”

虽然安营已经大体跟我说了钱龙的一些情况,但我看见眼前的一幕的时候,还是感到了些许惊讶。这是一座破旧不堪的门楼,门楼口连着一片东西走向的土坯墙,土坯墙也就五尺多高,其上尽是被雨水冲刷出来的沟沟壑壑。有一段墙体爬满了绿色植物,宽大的叶子里坠着几个半米多长的大吊瓜。门楼口的两扇虚掩的木门摇摇晃晃,看上去似乎随时都会解体破碎。

安营小心翼翼地推开木门,随即进了院子,我紧随其后,踏进院门四下观瞧,院子里长满了被季节催旺的茅草。一条被脚印踩亮的两尺宽的小道,从门楼口一直连到北屋门口。令人感到惊奇的是,那座北屋却是一栋宽敞明亮的大平房。蘑菇石镶嵌的底座,大理石板铺设的台阶,看上去庄严气派。北屋的奢华与破旧的院墙门楼形成鲜明的对比,这种布置格局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

一条白毛瘦狗趴在院门后面的一块空地上。瘦狗的脑袋贴俯着地面,嘴巴搭在一个缺瓷崩口的瓷盆沿儿上,紧紧闭着眼睛。若不是它的体毛微微地抖动,我想不止是我,或许看到它的人都会以为这是一条死狗。为了求证我这种猜疑,我扭头问身旁的安营:“这条狗死了吗?”

安营皱了皱眉头,顿住步子,抬脚照着瘦狗踢了一脚。她的高跟鞋踢到狗的肋骨上,发出一声很奇怪的“砰”声,像是金属撞击的声音。瘦狗终于有了反应,抬了抬脑袋,睁开眼睛瞅了瞅眼前的瓷盆,嘴里发出一声难听的“喉喉”声,既而又垂下脑袋,闭上了眼睛。姿势几乎没变。那一刻我便明白了,这条狗没死,不过看上去它快要死了。看着这条快要死了的狗,我开始琢磨即将要见到的钱龙,连条狗都喂不活的糟老头子,会有什么精彩的故事呢?即使是有故事,他能讲出我希望听到的故事吗?会不会喋喋不休地讲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浪费我的时间?

安营显然察觉出了我的怀疑,笑了笑,指着北屋门口的位置说道:“喏!他就在那里。”

安营不提醒,我还真没发现,屋门口的那片茅草堆里支着一盘石磨,石磨上面隐隐露着半个脑袋。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那是一个人的脑袋,看上去更像一个扔在石磨上的白色裤衩。茅草是绿黄相间的颜色,所以裤衩的白色映在这种色彩中很是显眼。

我盯着那个白裤衩仔细打量,白裤衩前面竟然还柔绕着丝丝缕缕的白烟雾,那是什么鬼?我皱了皱眉头。走近了才发现,冒出白色烟雾的是一把放在磨盘边沿上的琥珀色的小茶壶,茶壶很精致,没有盖儿,壶口飘绕着一缕水蒸气。磨盘正中央摆了一副象棋,棋子是木质的,如鹌鹑蛋大小,黑黢黢的,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棋盘上的棋子马跳炮打,杀得正酣,看上去正在进行一场激烈地对弈。

“钱大爷。”安营冲着茶壶喊了一声。他的喊话声比平常高出了好几倍。“白裤衩”终于有了动静,微微抖了抖,慢慢上扬,扬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露出他下颚散炸的一堆白胡须。他探头的时间确实有些过长,整个过程就像是慢慢抽出一根皮卷尺。之所以时间过长,一来是他探头的速度过慢,二来他的脸确实长,长得有些离谱。看着那张大长脸,我立马想到了院门口的那条半死不活的白毛狗。无疑,眼前的这个“白裤衩”肯定就是传说中的钱龙了。

钱龙的手里捏着一枚棋子眉头紧蹙,看上去神情纠结,似乎正在寻找落子点,他并没有搭理安营的呼喊。安营又喊了一声,他才朝着棋盘说了一句:“涛子,来客人了,等会儿再和你下啊!”说着,从木凳上慢腾腾站起了身子。站起身子的当隙,顺手从石磨顶上攥起了那把紫砂茶壶,嘴巴咬着壶嘴儿轻轻吸溜了一口,仍不忘朝着棋盘说了一句,“涛子,我招待会儿客人啊,不许随便动棋子啊!”

哪有什么人和他下棋啊!看着眼前这个神经兮兮的老头,我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开始仔细打量这个人,他中等个头,大长脸,小眼睛,白发白须,身形消瘦,腰板笔挺。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以后,我觉得称呼他“老头”有些冤枉,白须白发显得他像个老头子,实际上他脸膛红润,看上去绝不会超过五十岁。

“大爷,这就是那个写小说的,专程来看你了。”安营指着我对他说,声音有些大。

“你甭吼,我耳朵不聋。”钱龙盯着安营回了一句,语气有些不悦,“别叫我大爷,叫我钱龙爷。知道乾隆爷吗?清朝的第六个皇帝,那可是名人,当了六十年皇帝,后宫佳丽三千。”钱龙回这套话的时候语速很快,而且吐字清晰,我和安营听得清清楚楚。我不免有些惊奇,觉得面前这个老人不一般,先前对他所持的怀疑态度也一扫而光。那一刻,我突然对他来了兴趣。

钱龙说完这番话,目光又移向了我,盯着我的时候脸上挂上了一副喜悦之情:“你就是刘先生?”我报之一笑,点点头。他将手里的紫砂茶壶朝我一伸,“你喝茶吗?”

我瞅了瞅攥在他拳头里的茶壶,摇摇头,心里有了些不悦,这是他的待客之道吗?他这是严重鄙视文人。他笑着说道,“快屋里请吧!”我们三个人一起进屋的时隙,安营又说了一句:“乾隆爷,你家的狗好像不行了。”安营这次长记性了,没有再称呼他“大爷”。

没想到钱龙又板起了脸,说话的语气冷冷的:“别叫它狗,它也有名字的。他叫‘春桃’。”既而,他又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晓得。有人给‘春桃’下毒了,想毒死它。”

我问道:“谁给春桃下毒了?”

钱龙嘬了一口壶嘴儿,给我们讲起了原因。

我喜欢“春桃”,它已经跟了我二十年,从小崽子的时候就跟着我,这么多年和我相依为命,有了感情了。以往的时候,春桃一直住在屋门口的窝棚里,昨天夜里,我才把它拴到了门楼口。我家里空荡荡的,其实并没什么怕偷的,之所以把它拴在那里,是为了让它咬人。

为啥让它咬人?还不是为了墙头上的那些吊瓜嘛!吊瓜本来结了满满一墙头,却经常有人来偷,如今被偷摘得所剩无几。我曾打过110报警,人家警察说了,这种事儿我们不管。你若是怕偷,晚上就抱着被窝去看门;倘若嫌看门累得慌,也可以在墙根儿底下拴条狗。在农村,偷瓜摸果不算偷,摘几根吊瓜也算不了什么,所以警察根本就没把这种事儿放在心上。

我日,还用他们说,说的全是废话。起初,我并没把春桃拴在南墙根儿,我舍不得它啊。但怎么样才能让偷吊瓜的人得到报应呢?思来想去,我想了个好办法。那天我去了村里的卫生室,买回了一些泻药,又跟卫生室的黄大夫要了一支废旧注射器。

回到家,我将泻药勾兑好,用注射器推进了墙头外面挂着的几个吊瓜里。第二天早晨我起来看,吊瓜果然又少了两个。我想,偷吧偷吧,屙死你们这些馋嘴的货。这样想着,我偷偷得乐了。

当天夜里,我悄声迈脚又去了村卫生室,我想那些吃了泻药的偷瓜贼一定屙得不成样子了,他们肯定去黄大夫那里问情况,这样,我也能晓得是谁偷了我的吊瓜。我乘着黑夜,在卫生室旁侧的墙根处潜伏了下来。果然不出所料,二铁躬着腰、捂着肚子、一脸苦相地进了卫生室。我听见黄大夫问他:“怎么了?”

“屙肚子。”二铁回道。

“你是不是吃了啥不好的东西了?”

“没有啊!今晚喝的吊瓜粥啊!”

黄大夫皱了皱眉头:“哪儿弄的吊瓜?”

“这个嘛……”二铁吞吞吐吐。

“你说实话,不然这病找不出原因。”

“偷的钱龙家的。”

“果然不出我所料。”黄大夫恍然大悟。

“怎么了?”二铁问。

“你就庆幸吧!多亏钱龙来我这儿拿了点儿泻药,倘若他去集市买些耗子药,这会儿你怕是早就死翘翘了。”

二铁也大悟:“这个老瘪犊子,明摆着害人啊!我饶不了他。”二铁说着,拔腿就往外走。吓的墙根儿猫着的我一溜烟儿地跑回了家。我害怕啊!这个二铁可不是个好东西,村里出了名的无赖,他长得人高马大,魁肥健壮,而且不止一次揍过人,他也是派出所的常客。我怕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上了年纪,手脚不听使唤,肯定不是他的对手。这要是前几年,我肯定不怕他,就他那样的无赖,我一个人能抱摔俩。当年在社会上混的时候,人家都叫我“皇帝爷”,我这个称号可不是白来的。

我往家跑的速度飞快,这是我瘸了腿以来跑得最快的一次了,估计是横冲直撞,不然,就不会冲撞开在巷口接住尾的两条狗。狗接住了尾就像是牢牢焊在了一起,能被我冲撞开是很稀奇的事儿。

我着急忙慌地跑回家,反锁了院门屋门躲进了炕头上的被窝。又觉得不放心,重新起身去了院子,将春桃拴到了院门口,再次回了北屋插好了门闩。

这个时候,我听见春桃叫得很厉害,伴随着院门“稀里哗啦”的响声,还有个犀利的呼喝声传过来:“姓钱的,你给我出来,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你下药害我,这回儿我饶不了你。”这个无赖,简直是不讲道理,明明是他偷吃我的吊瓜,反而来找我的不是,还有天理吗?我心里这么想,却是敢怒不敢言,我能怎么着?我打不过他,而他却会毫不客气地揍我。无赖就是这样,敬而远之最好。

后来,我听到门不响了,春桃却叫得更厉害了。我猜想二铁肯定是将门板推开了,而且已经进了院子,却被春桃堵在了门口。春桃真仗义,保护主人决不含糊,我听着它“嗷嗷”的狂吼声,就知道它肯定是拼了命了。后来,春桃不叫了,二铁也没进来,院子里出奇的安静。我想二铁终究是没抵过春桃,乖乖退去了。但我知道春桃还好好的,因为我听到了它“汪汪”了几声,那几声嘶嚎,带着几分胜利的炫耀。

昨天夜里我是真害怕了,所以不论外面发生什么事儿,我一直躲在屋里没敢出来。直到今天早上我走到门楼口查看,才发现春桃已经倒在地上不能动弹了。这个毋须说,肯定是二铁下毒把它害了。我见这种情况,立马打了110报警。

我说:“我报警,杀人了。”

“你是谁?”警察问道。

“我是乾隆。”我说,“二铁把我家的春桃毒死了,你们管不管?”

“春桃死了?”警察的语气很是疑惑。

“是啊!你们快来,春桃死了,乾隆也不活了。”我说着就挂断了电话。他们给我重拨了好几次电话我也没接,我相信他们一定回来的。这帮家伙,偷瓜的事儿不管,两条人命总得管吧。

钱龙说完这番话,茶壶里的茶水也嘬完了,他含着壶嘴儿,狠狠吹了一口气。茶壶嘴儿就像一个哨子,被他吹得“吱吱”得响了两声,继而,从壶嘴里猛地弹出两根被水泡开的茶叶叶子,一根叶子不合情理地贴黏在他的白胡须上,顺着胡须滑稽地往下出溜;另一根则糊在他的鼻尖上,荡荡悠悠地滴着水珠儿。

那一刻,我看着他,犹如欣赏一个火星客,同时感到既惊又喜,眼前的这个怪老头,不但能整事儿,而且口齿伶俐、思维敏捷,说话也很有逻辑性。我突然开始感到庆幸,庆幸这次对他的拜访。我敢保证,他肯定是个有故事的人,而且还是个能讲出故事的人。

一直坐在我旁边的安营问了一句:“那条狗……不是,春桃不像是被毒死的,倘若是毒死的,应该口吐白沫,可春桃却没有这些症状。”

钱龙瞄了安营一眼,没说话。不得不说,安营分析得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