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埠南村。刘青玉正和张桐芽商量着去祝家送日子的事宜。送日子是档子大事,半点儿马虎不得。
张桐芽特地穿了一件红棉袄直奔口埠北村,她急急忙忙到了祝家大院。祝木匠并未出门。张桐芽对祝世交如实说明来意,从怀里掏出一张红喜帖放在桌面上,随手端起祝孙氏给她斟满的一杯茶慢慢呷着,征求的目光瞅着炕头上的祝世交。祝世交咳嗽一声,毫不含糊地回道:“这事你看着拿主意,定了日子过来娶亲就是了。”
张桐芽闻言很高兴,正欲张嘴再说什么,西房屋门却忽地被人拉开了,带起一股子奇大的风声。屋里流窜的空气把堂屋窗口上钉着的透明油纸鼓得咕哒咕哒直响,透过油纸投在祝世交脸上的光亮随之摇摆,直把他那张长脸映得阴晴互替。
房屋门口站着掐着腰鼓着嘴的祝凤桂,她犀利的目光把堂屋里的人挨个打量一番,最后把目光定格在张桐芽脸上,声音高亢地说了句,这事儿我不同意。张桐芽表情有些尴尬,揉捏着端在手里的热乎乎的茶杯故意清了清嗓子,脸膛却红一阵青一阵没了定色。她将茶碗口捂在嘴上,脑袋却朝着炕头慢慢偏愣过去,眨巴着眼睛似乎在征求祝世交的意见。祝世交接住张桐芽递过来的疑惑的目光,话音随着凤桂的吆喝水涨船高,他瞪了一眼气鼓鼓的凤桂,扭头看着张桐芽恳切地回道:“这事儿我说了算!听我的,你看着安排就是了。”他想用气势吼住这个有些造次的二丫头,守着外人不能丢了一家之主的尊严。凤桂不依不饶地提高了嗓门:“你们收他的彩礼,跟我商量了吗?”“你打听打听,娃儿的亲事哪个不是老人拿主意,又有谁跟他们的娃子商量了?”祝木匠的语气开始窜火。
张桐芽往东瞅瞅炕头上倒着的祝世交,往西看看房屋门口立着的祝凤桂,脑袋像是安装了转轴忽左忽右来回旋转,听着父女俩越吵越旺的言词,终是有些坐不住了,起身走到房屋门口看着凤桂说:“丫头,这彩礼都收了,怎么能悔婚呢?”她又故意瞟了一眼炕头上的祝世交,“你爹可是咱们村子里响当当的场面人,做不出这样出尔反尔的事情。”她给祝木匠戴了顶高帽子,心里暗暗寻思,再在这里待下去只能坏事,不如趁早闪人,到时只管来娶亲就是了。想罢扭头看着祝世交笑呵呵地说,“大哥,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啊!我把婚帖放这儿了,家里还有点事,我先回去了。”她转身出了屋门。“去送送她婶儿啊!”祝木匠看着并未动身的祝孙氏喊道。祝孙氏还懵在刚才父女俩吵架的氛围里,听了祝世交的喊话才返过神来,连连应着跑出屋门口,赶上已经走到院子正中的张桐芽,一直把她送出了院门。
二人刚出院门却迎面遇上了拎着一个纸包的董仁周,他打量了张桐芽一番,笑吟吟地问:“你这个大媒婆咋这么闲,还跑到北村来串门子?”张桐芽打了个哈哈,说是替南村的刘家来送婚帖,说这话时或许早就把刘青玉的嘱托忘得一干二净。董仁周听了心里暗吃一惊,杵在原地凝眉不语,似乎满腹心事。张桐芽朝着祝孙氏摆摆手:“嫂子,我先回去了。”晃着硕大的肥臀一扭一摆地走了。祝孙氏看着董仁周笑笑:“保长,快家里请吧!世交在家里呢!这几天他没出门。”董仁周的表情有了些难堪,支支吾吾地说:“喔!我突然想起家里还有事情,今天就不打扰了。”提着点心转身走了。祝孙氏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纳闷不已,扭身进了院子。
董仁周来祝家做什么?他是被儿子逼着来祝家提亲的。这些年董仁周托了好多媒人给董武说亲,董武死活不看,哭闹着说这辈子非凤桂不娶,董仁周没办法,便托付媒人到祝家提亲。媒人到祝家跑了好几趟,祝世交只是推脱,说这事他做不了凤桂的主。祝凤桂岂会同意?见了为董武提亲的媒人就躲得远远的,连面都见不上。前些日子祝家突遭大火,家中财产烧毁一空,董武觉得时机来了,琢磨着祝世交现在肯定缺钱,便让爹带了一百个大洋亲自登门提亲。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完美,却不晓得南村的刘青玉早就给了祝家彩礼钱,把这桩亲事给订下了。
董仁周拗不过儿子的闹腾,只得揣着大洋提着点心腆着老脸亲自登祝家门,还没进门却巧遇来祝家送婚帖的张桐芽。听了张桐芽的一席话,董仁周什么都明白了,他心里冰凉透底,连门都没进便悻悻地回了家。
董仁周回到家把点心往桌子上一甩,瞟了一眼正盯着他的董武说道:“你打听好了吗?就让我去提亲?多亏我没张嘴,不然这张老脸让你给我丢尽了!人家凤桂早就许配给南村刘青玉了,你就别牵挂着她了。”“啥?”董武闻言瞠目结舌,眼珠子比嘴巴瞪得都大,以至于耳朵上包裹着的白布都微颤不已。董武做梦也没想到,他倾尽心力要做的事被人抄了底,而抄他底的人竟然是刘青玉。想到刘青玉他就想到了刘汉玉,想到刘汉玉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他缺失的耳朵。
董武的耳朵上一直糊着那块厚胶布,他不想让爹知道被人割了耳朵。董武之所以一直瞒着爹,是因为忌惮刘汉玉,他知道刘汉玉跟着史洪生干土匪。他怕史洪生,更怕史洪生的爹史大风,他对史洪生的惧怕很大一部分因素来自于他爹史大风,想当年,史大风鼎熥活人,他早有耳闻且讳莫如深。爹还对他说过,他这双斜愣眼儿就是史大风抱摔出来的。董仁周说:“凤桂许配给刘青玉,我也觉得奇怪,刘德三去哪儿淘置的那八十个大洋呢?他可是出了名的穷鬼。”董仁周知道刘德三的家庭状况,他这个保长不白当,村里什么事也瞒不过他的眼睛。董武忿忿地说:“我不管,我要去问个明白。”转身跑出了家门,心里暗暗思量:这南村刘家兄弟怎么跟我较上劲了呢?先是老大赢了我的大洋,既而是老二割了我的耳朵,如今老三又要和我抢媳妇,这口恶气实在是难以下咽。
董武一鼓作气跑到祝家,盯着祝世交愣头愣脑地说道:“师父,你不能让凤桂嫁给刘青玉。”他话音一落,堂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两个人。娘刚才正在西房屋里说教凤桂,听见堂屋有人喊话,娘俩都被惊了出来。“咋了?”祝世交对他的话似乎挺敏感,欠了欠身子。董武高声回道:“刘青玉送来的八十个大洋的彩礼钱是赌博赢的。”董武知道祝世交平生最恨赌博的人。果然不出所料,祝世交闻言瞪大了眼珠子:“啥?”他刚才还在揣摩刘德三去哪里弄的这八十个大洋呢,现在似乎明白了。看着师父生了气,董武心里窃喜,说了一声:“师父,我走了啊!”转身离去了。
凤桂瞅着向着院门口跑去的董武,那一刻她感到他的背影很可爱,觉得他是上天派来拯救她的。如果董武没跑她肯定会过去真诚地道一声感谢。凤桂终于找到推脱的理由了,看着气得直翻白眼的祝世交不失时机地说道:“爹!我说得没错吧!咱们谁都不了解刘青玉,他就是个赌棍,我可不嫁给这么一个人。”祝世交叹了口气,闭着眼睛不再说话。
凤桂继续说道,“爹!我喜欢李政泽,政泽哥人聪明,做事踏实,又没什么不良嗜好,我知道你也喜欢他。”凤桂边说边察看着祝世交的脸色,“爹!政泽哥说了,八十个大洋他也能出得起,你老若是同意把刘青玉的婚事退了,他就给你送大洋过来。”果然不出所料,凤桂此言一出,正点中祝世交的心事,他扭头看着凤桂问道:“他,真能出得起八十个大洋?”“能。”凤桂语气肯定,“他对我说过,他爹临死的时候给他留了不少钱呢!”祝世交将信将疑:“是吗?留了那么多钱,怎么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凤桂努努嘴巴,话锋一转:“爹!咱们别讨论这事了,你就说同意不同意吧!我可是你的亲闺女,你可不能把我往火坑里推。”祝世交叹了口气:“凤桂,不瞒你说,南村刘家拿来的大洋,爹已经买了木料,这件事你是晓得的。李政泽若真能把大洋拿来,咱们就给他补上,把你这桩亲事退了……唉!如今爹也顾不得这张老脸了。”凤桂高兴不已,几乎要从地上蹦起来:“行,我明天就跟政泽哥商量去。”
是夜,凤桂辗转反侧目不交睫,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兴奋。鸡叫头遍的时辰,她迫不及待地起了炕,点燃了炕台上的煤油灯。她掀开了挂在后墙上的一张年画,墙上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壁龛,她从墙龛里抱出一个包裹着油纸的物件,将油纸一层层地剥开,显露出一个琥珀色的妆奁。她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把精致的钥匙,打开了挂在妆奁上的一把锁头。妆奁里码放着一些现大洋。凤桂借着灯光察看了一番,又放心地把妆奁扣上了,将它抱在怀里,悄悄拉开了西房屋的房门。她拉门的动作虽然小心翼翼,但仍然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咯吱声。睡在外屋的爹娘被这声响惊醒了。娘从被窝里抬起身子,盯着暗夜中的凤桂问道:“闺女,这么早,你这是要去哪啊?”凤桂答道:“娘!我去趟赵铺村。”爹干咳两声,清掉喉咙里咔着的一口浓痰,嘱咐了一句:“去吧,早去早回来。”凤桂清清爽爽地应答一声,转身出了屋门。
凤桂推开屋门才发现院子里湿漉漉的,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雨虽不大,却夹杂着冰凉的寒意。她从屋墙的木橛子上摘下一顶斗笠扣在了脑袋上,又将一件蓑衣披在身上,抬脚迈进了湿滑的院子。一袋烟的工夫凤桂便走到了口埠村西的蛤蟆窝地。此时东天已经微亮,她映着晨曦瞅着远处的棺材岭。土岭朦胧在雨雾之中,显得颇为萧凉。有两只燕子在棺材岭的上空盘旋,时不时地发出啾啾的叫声。凤桂抬头望着天空咕哝了几句,像是诅咒这个鬼天气,然而她的心情依然美美的,并没有因为这个坏天气而感到丝毫沮丧。马上就可以见到日思夜想的情郎了,心情自然无比舒畅,路过圆土坟的时候,也没感到任何忌惮,甚至还朝着它打了一个得意的响指。过了圆土坟,再往西走不了多远就可以进村了。
凤桂刚进赵铺村就遇到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侏儒老者,老者手持铁锨正专注地通着一条排水沟。凤桂走到近前施礼,轻声打招呼:“老伯,打听个人啊!请问李政泽家在哪住啊?”侏儒老者挺了挺佝偻的腰身抬头盯着她。斗笠底下压着的那张脸看上去神情严肃。凤桂与之对视的瞬间,心底潮润起了一股莫名的不安,觉得老者的那双眼睛似乎能洞穿她的心思。侏儒把凤桂仔细打量了一番,语气疑惑地反问:“李政泽两天前就被一帮人抓走了,你不知道?”“啥?抓走了?”凤桂闻言打了一个激灵,蓦地觉得一阵恍惚,天地在她的视线里顿然朦胧。刚才还没任何感觉的凉凉雨丝如今却像针刺一样刺得她的脸生生作疼。她稳稳心神诘问道,“老伯,您能告诉我,他家在哪里住吗?”侏儒指指东边的一间破草棚:“他哪里有什么家噢!住的是一间破马号,喏!那间草舍就是。”
凤桂跌跌撞撞地进了破马号。马号没有门,敞口处遮挡着一块破草毡,屋里到处滴着雨点儿,叮叮当当响成一片。靠着东墙根儿的一座大土炕因为雨水的滋浸坍塌了一个大窟窿,炕面上铺展着一条破被窝,被窝虽被雨水淋湿,却保持着人从里面拱出来的原姿。能看得出来,李政泽是突然被人从被窝里拉走的,连被窝都没来得及整理。
凤桂心情很沉重,转着脑袋四处打量,眼睛忽地一亮,发现坍塌的炕洞里有一堆像拇指般大小的方楞物件,走近打量,才发现是一些方形石戳儿,她仔细数了数,有二十多块。凤桂曾听爹说过,李政泽的父亲早年是个刻章匠人,所以她发现这些石戳的时候并没有感到奇怪。
凤桂仔细端详着这些石戳,石戳有的是雕刻成功的成品,有的是还未完成的半成品,石戳的一端都刻着一个字,刻字有的清晰,有的模糊难辨,她努力辨认着那些繁体字,认出了大约三五个:懒、水、经、巫……”凤桂皱了皱眉头,没看懂这些石戳的意思。考虑再三之后,她决定把这些石戳带回去,便用毛巾将石戳包了起来,提着毛巾抱着妆奁抬脚走出了马号。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更不知道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但她不想一无所获地回去,手里拿着这些东西或许能觉得踏实些。
凤桂出了马号,抬头望望天空,雨还在下,只是比刚才小了些。一扭头,又看见了那个通排水沟的侏儒。这次凤桂没再搭理他,她的心情低落到了冰点,只是垂着头从他身边默默经过。侏儒主动和她搭讪:“姑娘,我没骗你吧?他不在家。”侏儒说这番话的时候,瞟了一眼凤桂怀里抱着的妆奁。
凤桂朝着他礼貌地弯弯腰,轻声说道:“谢谢老伯了。”扭头刚要走,侏儒又念叨起来:“缘分自有天注定,聚散离合莫强求。”凤桂顿住了脚步,慢慢扭转身形看着侏儒。侏儒老者也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双手拄着锨把盯着凤桂。凤桂看着老人神秘兮兮的表情有了一种神会,她觉得老人肯定是在点化她些什么,便抬脚走到侏儒身边,轻声问:“老伯,政泽哥去了哪儿,您知道吗?”侏儒回道:“姑娘,我真不知道。俺村里的年轻人被抓走了好几个,我猜……或是被国军抓了兵丁吧?”“抓了兵丁?”凤桂满面愁容,低头轻轻抽泣起来。侏儒叹了口气:“姑娘,莫再为此事扰心了,依我看,你和李政泽是有缘无份啊!”侏儒忽出此言,凤桂感到无比惊讶,神情悲痛地问道:“老伯,为啥这么说呢?”
此时的侏儒老者正双手拄着锨把,锨头插在排涝沟里,顺势奔流的雨水便被铁锨截住了,水头在涝沟里翻着白色的浪花,蓄水也在慢慢增高。片刻的工夫,蓄水便从铁锨的一侧冲开了一道豁口,继续向着低洼处奔淌。侏儒望着湍急的流水神情淡然地说:“看到这些流水了吗?不管你如何阻拦,它终究要去到该去的地方。人生在世,一切随缘,切莫横加阻拦,这本身就是违背天意……”侏儒微微一笑,“姑娘,你面相里带着,这辈子注就过安稳日子,或许……当下的姻缘是你最好的归宿。”凤桂闻言微微一震,脑海里自然而然想到了那个刘青玉,不由得脱口而出:“你是说……刘青玉?”此言一出,她又觉得冒失,忙紧紧咬住了嘴唇。侏儒神秘一笑,缓缓举首昂望着在雨雾中低旋的两只燕子,淡淡地说:“鱼乘于水,鸟乘于风,草木乘于时,世间万物皆有所依。看到那两只燕子了吗?那可是一对灵燕啊!它们不惧风雨,比翼双飞,飞得潇洒自如,它们之所以凄风苦雨不分离,是因为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便是共筑爱巢繁衍生命。人生如是啊!人活着其实也很简单,不就是繁衍生息嘛!”
凤桂似乎听懂了老者的话了,思索良久,闷闷嗤嗤憋出了一句话:“可是……那个人耍钱啊!”侏儒沉默片刻说道:“常言道:人生哪能皆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他若是不耍钱,哪来的你俩的缘分?倘若要他不赌也容易,你只需断了他这个念想。”凤桂纳闷地问:“怎么断呢?”侏儒回道:“正所谓水利万物而不争,这水啊!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从哪儿来的,终究要回到哪儿去。好了,姑娘,趁着雨小,快回家吧!”老者言罢便不再赘语,握着铁锨顺着涝沟捋着水头慢慢走远了。凤桂望着侏儒老者佝偻的身影呆立半晌,扭身向着家的方向蹒跚而行。
凤桂来赵铺村几乎没觉得怎么着就到了,返程却感到无比遥远。她步履沉重地走到家的时候天已过晌,家人都围坐在长条桌旁吃午饭。“你这是咋啦?”娘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站起身子关切地问。凤桂没说话,眼神直勾勾的,提着毛巾抱着妆奁缓步进了西房屋,既而把屋门咣得一声闭上了。少时屋里传来嘤嘤的哭声。娘放下了饭碗,耳贴门板听了会儿动静,轻轻敲敲门:“闺女,你这是咋了?”凤桂没回话,哭声似乎更大了。娘有些担心了,语气高了一些,“闺女,有啥事你说啊!可别吓唬娘。”娘使劲推了推木门,房门被凤桂从里面顶上了,她也推不开。
爹虽然一直没说话,但他心里已然明白了几分,只是将半边脸埋进大洋瓷碗,使劲吸溜着汤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