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青玉在张桐芽的带领下给岳父岳母行叩拜大礼。礼毕,随着张桐芽进了西房屋。瞅着坐在炕沿上的祝凤桂满脸滋润地说:“凤桂!时辰不早了,咱们上……”“轿”字还未喊出口,脑筋一转即刻改口道,“咱们上……车吧!”此时的凤桂已然没有刚才的怒意,交叉双腿坐在炕沿上,头上又盖上了红头袱。丹桂瞅瞅青玉调侃道:“妹夫,你是打算背着还是抱着啊?”青玉憨憨痴笑着,看着丹桂回道:“抱着!”丹桂说:“既然抱着,快搭手啊!傻愣着看我干吗?”刘青玉连忙躬腰伸手,把轻巧的凤桂抱在怀里,转身出了房屋门,把凤桂放在堂屋早就铺好的一块红布上,二人面北而立,看着坐在正椅上的祝世交夫妇。
“拜别爹娘,一鞠躬——”张桐芽拖着颤音长喊,二人鞠了三个躬,张桐芽看着祝世交问道,“二老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没等爹说话,娘却轻轻抽泣起来,抬手抹着眼泪。凤桂听到娘的哭声亦是伤情:“娘!你别伤心,离得这么近,我会常来看你老人家的。”爹本来还想说两句,见娘俩如此也没了兴致,便朝着张桐芽摆摆手:“走吧!走吧!大喜的日子,哭个啥嘛!”青玉复又抱起凤桂向门外走去,出了院门,把她放到早就候着的耙车上。
坐耙车,凤桂绝对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她甚至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个东西。好在耙车上垫了一条大红被褥,看上去还挺喜庆。凤桂坐在耙车上神色不安地扭扭屁股,盘起了双腿。王骡子将系在耙车上的一根红绸递到她手里,轻声嘱咐道:“侄媳妇儿,耙车颠簸,你可得坐稳当了,这根红绸你且牢牢攥着。”凤桂的怀里本来抱着一个妆奁,听了王骡子的吩咐,便把它放在了膝盖上,腾出双手攥住了绸头,又在手腕上绕了一个花,使劲儿扽扽觉得稳当,这才放下心来。王骡子挥鞭高喊一声:“嘚儿!”毛驴迈动四蹄,耙车缓缓挪动,发出嗤嗤啦啦的响声。迎亲队伍也在张桐芽的吆喝声中启程,锅碗瓢盆一起敲响,乒乒乓乓之声顿时响作一团。
祝金桂推着一辆崭新的木车紧跟在耙车的后面,这辆安装了红木轱辘的木车是祝世交陪送给闺女的嫁妆。独轮车的一侧坐着满面春风的祝铁桂,另一侧绑着一个盖着红棉布的大箢子。银桂和铜桂兄弟俩抄着手跟在了木车后面。按照益北乡的婚嫁风俗,女子成亲,其兄弟们要去相送。娘家兄弟是为贵客,按说应该车马相请,可刘青玉娶亲只来了一架耙车,连新郎官儿都是步行,上宾也只能跟着颠跑。
凤桂脑袋上顶着一块硕大的红头袱,挺直腰板端端正正地坐在耙车上。朝阳跳出了东边的草舍屋顶,洒下一片金色的光辉,光亮透过红头袱的缝隙耀射进来,把头袱里面狭小的空间辉映得红彤彤的一片。耙车嗤嗤地响着,耙齿击打起的雪花在她的视线里扭曲翻滚着向后闪去。后面跟着一群娃童,打闹着嬉笑着跟着耙车颠跑,周遭传来嘻嘻哈哈的欢笑之声。
凤桂心里很纠结,幸福喜悦懊恼沮丧一股脑儿袭上心头。成亲对于女人来说是一桩大事。凤桂无数次梦想过自己成亲场面的壮观:八抬大轿颤着,鼓手喇叭吹着,新郎官高头大马骑着,那是何等的威风神气,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坐着这么一架耙坷垃的玩意儿过门。她想叹口气,刚张开嘴巴,却听到一声很响的噗嗤声,一股奇臭随之灌进了鼻孔,把她那口还没来得及叹出来的气硬生生地给噎了回去。毛驴放了几个响屁,得儿得儿叫唤几声,又开始呱嗒呱嗒地屙屎。凤桂担心赃物屙到耙车上,慌忙伸手掀开红头袱察看。好在王骡子早有防备,事先在耙车前钉了一块木板遮挡,窜着热气的驴粪在耙车前面翻滚了一段距离之后,皆被耙齿打碎碾压而过。凤桂长舒了一口气,将红头袱重新放了下来。
一个时辰后敲锅打盆声倏止,耙车亦停止拖拉。凤桂思量着或是已经到了刘家门口。刘青玉并未抱她,她又不能私自下耙车,只得伸手捏住鼻翼,忍受着耙车沾染的驴粪的骚臭味儿静静地等待着。
早就等在院门口的刘光玉从金桂手里接过独轮车,把兄弟四人让到家里喝酒去了。像今天这样的官客桌子应该在刘青玉家里招待,但他家实在太小,盛纳不了这么多人,所以酒桌便摆在了刘光玉家里。
难得的是凤桂过门的时候刘德三竟然买了一挂鞭炮燃放。他从来没放过这个玩意,即使是大年夜也是敲敲桌子拉倒,用他自己的话说,那纯粹是有俩闲钱瞎糟践。那玩意噼里啪啦响一通也就完事了,每一声响就是一个蹦子儿,数着钱的听响声简直就是不过日子。这挂迎亲鞭他也不想买,花这个冤枉钱实在是割他的心头肉。张桐芽便对着刘德三说教,说毕竟娶一回儿媳妇,破盆烂锅的敲打终究不吉利,怎么着也得买一挂鞭炮响亮响亮。刘德三觉得张桐芽说得颇有道理,便给了她一个大洋,由她代劳去北村鞭炮店买来了这挂鞭炮。
凤桂听着鞭炮的响声觉得很亲切,心里多少敞亮了一些,她觉得比那敲锅砸盆的动静好听多了。鞭炮响过之后,刘青玉走到耙车近前,弯腰抱起凤桂向院门口走去,风吹开了她头顶上的红头袱,她开始打量这座陌生的小院。凤桂对青玉家事先虽然有所了解,但当她看到这个家真实的状况后还是吃惊不小。小院南北狭长,四周土坯垒墙。东土墙和南土墙只有四五尺高,随处坍塌了几个大大小小的窟窿,两座歪歪扭扭的土墼门柱滑稽地杵着,看上去随时都会歪倒坍塌。院子东侧紧贴着北屋墙根有一架两根木棍支撑起来的简易敞篷,敞篷内支着一座被烟炝得黑乎乎的大土灶。灶口上礅着一口大铁锅。那口铁锅倒是很特别,锅沿足有一指厚。这口铁锅或许就是刘青玉家最值钱的家当了,是刘青玉的爷爷刘铁拳干拳匪时置办的物件。前不久二府村的宗银城和陈不算领着一帮恶人闯进刘家连摔带砸,任木棍捅砖头敲,这口铁锅却是安然无恙。
凤桂的目光越过敞篷继续北望,映入眼帘的是两间破草房,一扇屋门,一轮圆窗。屋门低矮,须躬腰方能进入。圆窗小巧,一张碗口般大的“囍”字占了它一半的面积。屋里看上去更是寒微。堂屋东侧贴着墙根盘着一座窄炕,想是刘德三的卧榻。堂屋北墙靠着一张瘸腿的古铜色方桌,瘸腿处用一摞青砖撑着。由于正堂空间太小,方桌两侧摆不开两把椅子,只在桌子东侧摆了一把,另一把椅子则贴着桌子南侧摆放。
进了西房屋,南边有一座大炕头。炕头还算大,占据了西房屋大半个面积。炕头西侧摆放着一张古铜色的大方柜。不管怎么样,这里就是凤桂的新家了。凤桂心里即使百般不情愿,也得接受这个新环境。凤桂一上婚炕,就把怀里抱着的妆奁放在了柜顶上面,面朝窗口盘腿而坐。红头袱里的光线暗淡了下来。西房屋里挤满了看新媳妇的乡亲,把狭小的偏屋空间塞得满满当当。刘青玉手握一根包了红纸的木棍,正欲把凤桂头上的红头袱挑下来。一帮后生们在屋里上窜下跳地撺掇起哄:“青玉,还磨蹭啥?快挑下来让我们看看新媳妇的模样啊!”
众人起哄:“是啊是啊!早就听说祝家二小姐是出了名的美人,快让我们饱饱眼福!”
刘青玉朝着众人傻笑一声,红挑子缓缓探进了红盖头,随后轻轻一挑。盖头挑下来了,但是众人仍然看不见新娘的容貌,凤桂一直面朝窗口而坐,背对着众人。现场的人又开始起哄,说看不到新娘的真容。有几个调皮的后生,甚至想爬上炕头把一直背对着他们的新娘扳过来。
凤桂并不搭理他们,只是挺直腰板面南而坐,交叉着双手叠压在小腹上,半眯着一双杏目,瞅着圆窗上的大红“囍”字出神。那张囍字出自张桐芽的手艺,剪得颇为工整精致。阳光透过莹白色的窗纸,愰过大红色的囍字,给她的俏脸涂上一层淡淡的红妆。小风吹着窗纸微动,她脸上天然的光妆便随之活泛了起来,有着说不尽的俏媚。
正如是:
桃李春风一缕香,半朵朝旭透素窗。
此时纵有千般艳,只许清风理红妆。
张桐芽听到房屋里的笑声也挤进婚房凑热闹,站在门口掀着门帘看着炕上坐着的新娘子朗然说道:“凤桂,哪有新娘子不让人看的?这可不行啊!快回过头来。”凤桂犹豫片刻便慢慢扭过身形,面朝大家坐着,脸颊上泛着两道滋润的红晕。屋里即刻传来一阵高高低低的呼喝之声:“啊呀!这媳妇长得可真是俊俏恁!”
来良贵和肖秃子也夹杂在闹新房的人群中。来福兵与刘德三是世交,今天刘德三的儿子办喜事,来福兵一早就过来帮忙了,来良贵从小和刘青玉一起玩,今天也过来凑热闹。此时的来良贵抄着双手偏愣着脑袋瞅着凤桂出了神,他抬起胳膊拭拭鼻翼,不自觉地说:“这丫头,还真是俊俏恁!”肖秃子更是看得入了迷,抬手摸索着瘌痢头脑袋,暗暗咕囔着:“怪不得董武对她神魂颠倒的,原来是这等美色噢!”
其实凤桂自小跟着爹在口埠集街摆摊位卖木器,这两人都见过祝凤桂。那时这两人并没觉得这个女子有啥特别的,只是看上去皮肤白净些,身材苗条些而已。如今看着施了淡妆穿着红夹袄映着红晕的凤桂却是判若两人,疑为仙女下凡。
现场气氛高涨,房屋门口传来一声喊叫:“大家让一让!我来了。”众人循声望去,见刘光玉掀着门帘站在了房屋门口。他满脸通红,貌似喝了不少酒,手里高提着一根红线,线头下面垂着一枚滴溜乱转的铜钱。刘青玉看见这个物件,即刻想起了在董家赌窖里玩过的捻红钱。他不知道大哥要做什么,一把攥住了刘光玉的胳膊:“大哥,你要干吗?”刘光玉似乎对手里提着的这个玩意很感兴趣,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兴奋,他瞅着刘青玉铁青的脸色嘿嘿一笑,挣开他的手,打了个小跳蹦上了炕头。刘青玉有了些生气,盯着刘光玉喊道:“大哥,你干吗?”刘光玉盯着刘青玉嬉皮笑脸地说:“兄弟误会了,这不是捻红钱,这叫咬红钱,当年我跟你嫂子成亲,也咬过这个玩意儿,必须得咬,咬了才能早生贵子啊!”
刘青玉的脑海里有了一种恍惚的意识,他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他想起了他做过的那个梦,梦中的画面在他的脑海里清晰显现:大哥提着红线,他和凤桂面对面地咬,咬着咬着,提着红线的大哥慢慢变了,变成了一个驼背的侏儒老者。咬红钱,似乎跟赌场上的捻红钱相仿,不同的是捻红钱用碗扣,而咬红钱却用嘴巴咬。刘青玉思量着,捻红钱是否源自于咬红钱?或者咬红钱起源于捻红钱。
刘光玉先安排青玉和凤桂面对面地跪着,手提红线站在了两人中间。光玉教会了小两口咬红钱的方法,高喊了一声:“开始……咬红钱咬红钱,招财进宝收银元。”光玉抖抖手里的红线示意两人去咬,青玉和凤桂往中间探身噘嘴,眼看二人就要咬住,光玉却猛地一提红线,二人便咬了个空,嘴唇却紧紧贴在了一起。凤桂慌忙把头偏开,脸颊顿时飞起两朵儿红晕。看热闹的乡亲们拍手叫嚷:“好好,再来再来。”刘光玉提着的红钱再次垂在了两个人的中间,口中还有一套说词:“咬红钱咬红钱,生个小子中状元……”一天的时间就在这种红火热闹的气氛中过去了。乡亲们陆续散去,坐在炕头上的凤桂长舒一口气,她终于可以歇歇疲惫不堪的身子了。
今晚天气晴好,由王骡子家的门楼口缓缓升起了一轮明晃晃的大玉盘,映着屋顶上白灿灿的覆雪,把沉睡的乡夜愰得如同白昼。密密匝匝的星卯像是筛漏掉的碎银,紧塞在澄澈深蓝的夜空里,争先恐后地炫着亮光。夜睡得很死,仿佛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谁家的狗汪汪地叫唤了一声,这声犬吠并未引起其余的犬的共鸣,很快就淹没在了如水般的月色之中。刘青玉家的椭圆小窗亮着一抹昏黄的灯火,像极了蹲在暗夜里睁着一只眼睛的猫头鹰。西房屋里亮着一盏煤油灯。灯火如豆,窜着一缕丝丝袅袅的黑烟。凤桂盘腿坐在炕头上,看着正准备脱鞋上炕的刘青玉,问了一句与这个氛围极不搭调的话:“你实话告诉我,你送到我家去的彩礼钱,是从哪里弄来的?”她这番话其实有些明知故问。
刘青玉脱鞋上炕的架势蓦然顿止,慢慢于炕沿儿上坐定,小心翼翼地瞟了她一眼。凤桂语气冰冷地说:“以后这个家就是咱俩搭伙儿过日子,你不要瞒我,有啥说啥!”
“我……”青玉吞吞吐吐地说,“我从……董武那里,借的。”
“借的?”凤桂语气疑惑,“是不是耍钱赢来的?”青玉瞟了她一眼,将脑袋埋进了脖腔里。
“我没来这个家,你做的事我管不着,今天我进了这个门,你的所为我就得瞅着管着,”凤桂说,“从今天开始,我要给你约法三章。”刘青玉垂首不语。
“甭跟我装聋作哑,听不见吗?”凤桂的语气提高了八度,既而传来刘青玉一声小声地回答:“你说。”
凤桂并未理会他的神情,自顾说着:“第一,决不允许你赌博;第二,不经过我同意,绝不允许你私自动我的妆奁;第三,以后不许你跟董武那个坏东西在一起厮混。”凤桂把早已想好的约法三章连珠炮一般倒了出来,瞅着坐在炕沿上愁眉苦脸的刘青玉诘问道,“能做到吗?”刘青玉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微微点了点头。
凤桂顺手从木柜上扯下了一条大红被子,于大炕东侧贴着墙根铺开,衣服也没脱就钻了进去。她扭头朝着还呆坐在炕沿儿上的刘青玉说,“你好好想想吧!想不明白就别睡觉。”说完倒头就睡。须臾。安静的西房屋里传来她轻微的鼾声。她似乎是睡着了。
刘青玉仍然坐在炕沿上神情呆懵,被她刚才一通下马威式的训斥搞得有些晕头转向,思量着她说的每一句话,像是在耳边敲响一口余音缭绕的大钟。大钟在他的脑子里敲了整整一宿,等他趴在炕沿上有了朦胧睡意的时候,外面的第一抹曙光已然染红了窗纱。人生四大美景之首便是“洞房花烛夜”,而刘青玉就这么度过了他人生最美好的洞房之夜。
凤桂早就醒了,她瞅瞅趴在炕沿上刚刚睡着的刘青玉,将自己盖着的那床被子盖在了他的身上,随后穿鞋下地来到了院子里。她从雨篷里取出了一把扫帚,把小院打扫得干干净净。凤桂闭着眼睛深深呼了一口气,这是她在这个院子的第一个早晨。这里没有遍地散布的木头,没有嗤嗤啦啦的锯木凿榫之声,空气中弥漫的味道也不一样,当然也没有娘家那样的凤桂树。她想来年春天一定要在这个小院里也栽上一棵凤桂树,她甚至都瞅准了位置,就栽在院子西南角的茅厕后面。那里有一处闲地,起出的茅粪早把那一片地浸润得肥沃无比,栽上树苗肯定拔着节地窜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