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益北原>第二十二章 士华通信婴童夭故 青玉赌钱凤桂冷心

第二十二章 士华通信婴童夭故 青玉赌钱凤桂冷心

宋士华虽然早就随着董武退出了祝家,却对祝家的恩情念念不忘。想当初,凤桂不但退回了他五块大洋的学徒费,而且还返还给了他三块大洋的赌资。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知道师姐坚决反对刘青玉赌博,如今见刘青玉两兄弟又要去赌钱,便想去南村给凤桂通风报信。这本是他的一番好心,孰料却酿成了一场惊天惨剧。而这一切似乎又在董武的计划之中,其实他这次与刘家兄弟赌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宋士华飞步跑到南村刘家,双手推开了虚掩的院门,陈旧的院门发出嘎吱吱的响声。院子里横拉着的一根晾衣绳上正栖落着几只燕子,它们被这声响惊着了,展翅飞上了天空。宋士华跑进了堂屋,见凤桂坐在堂屋的炕沿儿上,怀里抱着酣睡着的娃儿,正在缝制着一件绿色的长袍。看来刘德三没在家。宋士华腔调急躁地说:“师姐,青玉哥……”凤桂盯着宋士华问:“青玉咋啦?你快说啊!”宋士华回道:“他,他又去赌博了。”凤桂眼睛瞪得溜圆:“啥?在哪儿?”宋士华紧着回道:“董府赌窖。”宋士华说完这句话转身跑了,他对董武心存忌惮,倘若董武知道他跑到这里通风报信,肯定饶不了他。

宋士华刚刚跑出屋门口,凤桂怀里的孩子就醒了,哇哇大哭。她快步走进西房屋,将孩子往炕头上一放,把手里的长袍往他身上随便一盖,快步跑出了屋门。她一鼓作气跑到了董府院门口,发现董府平常紧闭的两扇朱漆大门如今却开了一条一尺宽的门缝,凤桂无暇顾忌这些,大踏步迈进门槛,向着院落西北角径直走去。青玉曾经领着她来过这里,她知道赌窖的位置。令人感到费解的是,赌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遮盖井盖,由敞口透出一缕明晃晃的光亮,还传出阵阵吆喊之声。凤桂听到这种声音就气不打一处来,脑袋一阵嗡嗡直响,来不及多想,纵身一跃就跳了下去。

地窖里的仨人刚刚赌了几把,忽听得窖井口一声噗通大响,三个人不由得同时循声望去,见地上瘫坐着一个女子,躺在地上直哼吆。青玉搭眼就认出来了,一个箭步窜了过去,扶起了地上躺着的女子,急躁躁地喊:“凤桂?你咋来了?”凤桂神情痛苦,抬手照着青玉的脸猛地打了一记耳光,声音颤抖地骂道:“你,你咋答应我的?”刘青玉自知理亏,双手把凤桂抱在怀里,柔声细语地劝说:“有啥事咱们回家再说。”抬脚蹬上了木梯。刘光玉呆愣在赌桌旁刚刚返过神来,他先将桌面上的三五个大洋往衣兜里一划拉,又把装着米的布袋提在手里,跟着刘青玉欲出窖井,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将装进口袋里的大洋重新掏出来往桌面上一拍,只拿了一枚捏在手里,随后爬出了地窖。刘光玉这番神神叨叨的举动,源自于他此时此刻的一种想法,他思量着凤桂既然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不会让他们把赢来的钱带走,他没忘记去年凤桂逼着他和三弟来这里还赌钱的那档子事儿。刘光玉之所以带走一个大洋,是因为这个大洋是青玉带来的本钱。董武坐在正面的太师椅上,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始终没挪屁股,脸上却露着阴冷的微笑。

刘青玉边跑边低头打量着抱在怀里的祝凤桂。凤桂脸色铁青,嘴唇微微颤抖,额头上渗着豆大的汗珠。刘青玉焦急不已,一时六神无主,刚跑到自家院门口,忽听得堂屋里传出高一声低一声地呼叫,听上去像是爹的声音。青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抱着凤桂快步跑进了堂屋,刘德三一掀门帘从西房屋出来了,瞪着刘青玉急躁躁地说:“不好了!我孙子……”

刘青玉冲进西房屋,将脸色苍白的凤桂放在炕头上,又打量着倒在炕上的刘中国,见他呼吸急促,脸色青紫,喉咙里还发出呕呕的响声。刘青玉焦急地问,爹!孩子这是咋啦?刘德三语气哀怨:“我哪里知道?我也是刚刚进屋,进来的时候孩子就这个样子了。”爷俩正说着话的工夫,刘中国已经不行了,翻了翻眼白,嘴角吐出了一团白沫。刘青玉使劲捋着他的胸口,嘴里大声喊着:“中国,你醒醒啊!”他的呼号声并未叫醒娃儿,倒是把旁侧倒着的凤桂从半昏迷状态中喊醒了过来,凤桂偏着脑袋瞅着躺在身侧的娃儿,伸手攥住他冰凉的小手,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刘青玉瞅了瞅凤桂,急躁躁地问道:“你快看看,咱孩子这是咋啦?”凤桂没回话,只是把中国的小手攥得更紧了,突然,她感到那只小手一软,耳边随即传来刘德三和刘青玉接连不断地呼喊声:“中国……中国……”凤桂松开了那只冰凉的小手,微微闭上了眼睛,泪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流了下来。

刘中国当天就草草下了葬,埋在了冢子岭祖坟地。凤桂倒在炕上双目紧闭,神情淡然,她保持着这种状态躺了半个月,连日来刘青玉强行给她喂一些小米粥,好歹没把她给饿死。自从刘中国夭折之后,刘德三一直不肯待在家里,整天往刘光玉家里跑,他不想待在这个家里触景伤情。

半月后的一天中午,天空墨云滚滚,电闪雷鸣。凤桂下了地,值得庆幸的是,她只是扭伤了脚,并未伤着肚子里的胎气,那时她又怀孕五个月了。她坐在堂屋的矮桌旁,双手抱着一个洋瓷碗吸溜着米粥,半个月来,这是她第一次起炕吃饭。坐在她对面的刘青玉同样心情沉重,正端着一个洋瓷碗喝闷酒,喝了一碗接着又倒了一碗,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一个萝卜咸菜。刘青玉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喝过酒,他琢磨着,不就是酒嘛!豁出去了,今天倒要看看这玩意能把人怎么样。

凤桂眨眨满是泪水的眼睛,许久才憋嗤出一句话,中国死了,你就是罪魁祸首……刘青玉双手使劲搓着脑袋:“娃儿没了,我心里不难受吗?”他觉得自己特别委屈,憋了一肚子火没处发,娃儿夭折,对他来说也是个致命的打击。凤桂猛地站起身子,双手忽地拉开屋门,一瘸一拐地钻进了如柱的雨雾中。刘青玉盯着大开的屋门无动于衷,端起洋瓷碗继续喝酒。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雨停了,太阳偷偷摸摸钻出被撕裂成碎片的云层,黝黑的堂屋由暗变亮,窗口投进一缕金黄色的阳光,阳光映着刘青玉被烈酒烧红的脸膛。一瓶高度二锅头酒已经被他尽数砸进肚子,肚腹里并没有什么缓酒的食物,只有半块咸菜疙瘩伴着烈酒来回搅动,搅得他很难受。

院子里突然传来一个女人撕心裂肺地呼喊声:“青玉,快去看看,凤桂要寻死了。”刘青玉的耳根被酒烧得嗡嗡直响,听觉虽不怎么好使,但依然听清了那声呼叫。他迅速拉开屋门窜了出去,盯着院门口喊话的张桐芽问道:“凤桂咋啦?”张桐芽大声喊:“她去棺材岭了,要寻死。”张桐芽说着,扭身跑出了院门。

却说凤桂冒着倾盆大雨夺门而出,一直向西跑出村口,踩着尽是泥汪的土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跋着步子,脚上的一双鞋子早就没了,一块碎瓦楞刺破了她的脚底板,每走一步都感到钻心地疼痛。她顾不了这些,在雨中淋着,心情反而觉得比在家里清爽了一些。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雨,然而这场姗姗来迟的透雨对田野里的小麦起不了任何作用,麦苗早在开春就枯萎在了地里,此时的蛤蟆窝地光秃秃一片,正是夏收时节,田地里没有一棵成熟的麦穗,更不会有一个忙碌的身影。凤桂立在村口向西眺望,远处的圆土坟、近处的棺材岭一览无遗,一对燕子展着翅膀在棺材岭的上空盘旋,它们敏捷的矫姿让她有了一种想要飞的欲望,她扭身下了坡地,踩着湿滑的田间畦垄向着棺材岭一扭一拐地走去。她踉跄到棺材岭底,手脚并用地贴着缓坡攀爬了上去。岭顶上的一处狭缝里长着一棵野山菊,一朵黄澄澄的花朵儿刚刚经历了雨水的冲刷,看上去愈发娇艳动人。凤桂特别喜欢野山菊,野山菊扎根在燥土里,哪怕一丁点儿的湿润就会顽强地生长且奋力地绽放。她弯腰嗅了嗅那朵山菊花,一种快意的舒畅从灵魂深处缓缓舒展出来,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得没了份量。刚才还在天空飞翔的两只燕子,此时停栖在了岭顶峭壁的荆棘稞子上,正呆愣地看着她,似乎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它们。她扭头西望,远处赵铺村的茅舍鳞次栉比,墼墙衬着艳阳,仿若一块块闪闪发亮的金砖;低头俯瞰,荒野被雨水洗刷出一种亮亮堂堂的颜色,清晰明朗。她把眼前的风景打量了一圈儿,目光最终在土路北侧的那座圆土坟上定住了,望着那座土坟,她想起了儿时张桐芽讲过的一个故事。

张桐芽说有一年她到赵铺村串亲戚,在亲戚家里吃了晚饭才往家赶,推着独轮车走到村西蛤蟆窝大圆坟的时候,天色已经尽黑,伸手不见五指,她糊里糊涂地迷了路。正当她茫然无措之际,一个白衣女子倏忽间出现在她身边。女子煞白的脸上浮现出诚恳的笑容,指着一条铮亮的小路说:一直往前走,就到家了。她推着木轮车顺着弯绕的羊肠小路一直往前走,走了整整一宿也没到家,最后既累又饿倒在地上睡了过去。后来她被赶早的一个乡亲叫醒了,发现自己睡在这堆圆土坟上,而围着圆坟有一圈儿明晃晃的小路,这圈儿小路是她昨夜推着独轮车踩踏出来的。张桐芽说那夜可能是鬼附身了,白衣女子就是传说中的“白骷朵儿”,白骷朵儿变化成人形来戏弄她。她问张桐芽啥是白骷朵儿,张桐芽说就是坟墓里的鬼魂,专吃人心喝人血的鬼怪啊!她问娘是不是真有白骷朵,娘说她也不知道真假,不过听村里人说,多年前张桐芽确实在村西的那堆圆土坟上睡过觉,是被路过的乡民们叫醒的。她便对于这个世界真有白骷朵儿的事深信不疑。那天夜里她失眠了,生平第一次失眠,那个故事深深烙印在她童年的记忆里,以至于她很多年都不敢独自走夜路,更不敢独自路过蛤蟆窝地的那堆大圆坟。

凤桂想起这事时全身打了个微颤儿,身侧停栖的两只燕子被惊扰了,啾鸣几声展翅窜上天空,在原野上空舞成了一种风景。她缓步挪到棺材岭峭壁边缘,双手抓着荆棘稞,做出即欲跳岭的准备。她思量着,只要自己一松手,也能像那两只燕子一样飞起来。就在她即将松开手的一瞬间,身子突然打了个激灵,耳畔撼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那是侏儒先生曾经对她讲过的一番说词:看到那两只燕子了吗?它们不惧风雨,比翼双飞,飞得潇洒自如,它们之所以凄风苦雨不分离,是因为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它们共同的目标却又如此简单,都是为了它们的子孙后代……她沉默了,情不自禁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微隆的肚皮,小家伙已经五个多月了,这个还未出世的娃儿毕竟是无辜的。

凤桂正恍惚间,岭底传上来一声女人地呼喊:“凤桂,千万不能做傻事啊!”她低头看,是张桐芽。张桐芽正高昂着头,双手捂成喇叭朝着她大声吆喝,“凤桂,你不能寻死啊……”凤桂呆立在岭顶,热泪簌簌飘扬,她是个倔强的女人,有些事她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中国的死与自己不无关系,倘若她不是那么冲动地把中国一个人扔在家里不管不顾,也许娃儿就不会死,想起刘青玉她更伤心,他答应过自己以后绝不会再赌,可是不过才一年的工夫就重蹈覆辙,她对这个男人彻底失望了。

俗话说男怕干错行,女怕嫁错郎,她觉得自己的婚姻像是一场赌博,遵循着父母之命嫁给一个未曾谋面的陌生男子,不管那人是狗是猫,都要死守贞洁从一而终,这样的婚姻本身就是一种赌博,赌注却是自己下半生的命运。她觉得自己很悲哀,深深的绝望再次袭上心头。她缓缓闭上了眼睛,心一横,握着荆条的手便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