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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1章 一石入水起涟漪

“收工了,收工了。大家都先抓紧去吃饭,剩下这点活儿下午再干,不耽误晚上7点开炉。”

江州汽车起重机厂铸工车间门口,站在个穿着石棉工作服的小伙子,先用手推了一下头上的安全帽,然后摘下手套用系在脖子上的毛巾,擦去额头油亮的汗水,对着车间口化铁炉旁边还在忙活的几个工友大声喊。

铸工车间里到处充满黑灰,满地摆放着用铸型砂做出的铸铁件模子,两部行车吊着砂箱在空中快速移动,不时响起地面指挥者的哨音。几十个翻砂工分散在几处,还在忙着最后修整那些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砂模,主车间外侧还有一群女工在工作台上准备泥芯。另一侧是打开的烘窑,几个工人正在将窑里烘干的砂箱移出来,再用另一台行车吊起来摆放到位。

气泵房里的马达声、空气锤的冲击声、行车滑过铁轨的金属摩擦声,还有此起彼伏的哨声和指挥者洪亮的命令声,混成一曲特有的交响,显示出一种大战前的紧张。这是铸工车间才有的开炉前奏曲,等忙碌完最后这阵,车间就只剩下炉前工和浇铸工了。他们才是大战的主力,到开炉浇筑之时,又是一番景象。

那只十吨的化铁炉,像只威风凛凛的大狮子趴在车间门口。只要走进铸工车间,第一眼看到就是这个大家伙。出铁口的下面挖了一个巨大的坑,开炉的时候盛放铁水的包,就被吊在这个大包坑里面。化铁炉旁边立着大大小小的铁水包,最大一个的容量足有五吨,还有两个三吨的,三个一吨的,剩下就是百十公斤的抬包和几十公斤的端包了。

两个小伙子先后从敞着炉盖的化铁炉膛里爬出来,跨坐在炉壁口上点着烟,对着车间门口的小伙子大声嘲弄。

“听见了,箫潇。这么大声喊,全车间人都听见了。中气这么足?”

任远摘下安全帽,笑着从那个小伙子手里接过香烟,猛吸了一口,说:“李刚,你别笑他,你这一嗓子厂门口都听见了。是不是啊?张师傅。”

蹲在一只小端包前面的张玉英,放下了手上的工作,拿掉了安全帽,捋了一下额头前面的刘海,笑盈盈看看门口自己的爱徒,然后对他们两个说:“你们别说,这可不仅是咱们铸工特点,是工人嗓门就大。”

任远喊的张师傅,是车间门口严箫潇做学徒时的师傅。如今他已经担任了炉前工段的工段长。严箫潇刚进厂就跟着张玉英在炉前学搪包。搪包是个细致的技术活,张玉英干了十几年。她是大炉班唯一的女工,从北京汽车起重机厂内迁来的老工人。另外两个一个是大炉班班长李来胜,还有一个是七级炉前工朱军都和她一样,北京过来的。如今徒弟们都已经出师独当一面,两个老师傅正在车间门口一间专属大炉班的工作室休息。张玉英也就是弄弄几个小手端包,其余的活严箫潇早就弄好了。

严萧潇虽然已经被任命为炉前工段的工段长,要负责管理大炉和浇注两个班,还兼带指挥管理开炉前后的所有工作,按照规定是可以脱产的,只是他一天也没有离开过生产岗位。这也是整个炉前工段的人都对他服气的原因之一。要论年龄、资历、文化都轮不到他。严箫潇是大炉班和浇注班二十四个青工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今年只有28岁,出徒不过两年,还是个初中生。可是他技术极好,学的是搪包,却精通大炉班所有技术活,包括在开炉时对炉内温度变化凭肉眼判断。还有铁水中各种元素的比例,他都可以根据火焰的颜色得出精准判断。这一手就是跟厂里这个工种技术最高的老师傅朱军学的。他不是朱军的徒弟,朱军的徒弟是腾宏发。照朱师傅说法,他手把手教了腾宏发三年,不及严箫潇在一边蹭出来的本事。严箫潇砂型上的功夫也不差,一把砂抹子不输给任何一个砂型工。还有两项让老师傅和青工都服气,就是对谁都尊敬,为人谦和,待人客气,文笔还好,车间门口的黑板报一个星期一换,都是他在忙乎。不光板报上粉笔字漂亮,还会画,上面画的女工像活的一样对着人笑。当车间管理层任命严箫潇做工段长几乎是人人拥护。

还有人反对,这个反对的人是车间的调度员丁前进。

车间的管理干部除去支部书记,车间主任、副主任,再下来就是调度了。丁前进不喜欢严箫潇,是因为感到了一种潜在的威胁。丁前进前两年入党提干的时候,眼睛里已经看到车间主任和书记的位置。车间书记王福翔和主任彭辉都已经临近退休年龄,在丁前进看来,有着表姐在担任江州汽车起重机厂党委副书记这个背景,未来的车间书记、主任,就应该非他丁前进莫属。可这个严箫潇出现后,种种表现却让自己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胁。

此刻,丁前进正站在车间办公室的窗口朝外面看着,不远处车间门口的秋阳下站着严箫潇。蜀中很少看见的秋阳,此刻却显得格外的温暖。已是正午时分,阳光洒在他矫健的身躯上,像披着一件金色的铠甲。头上一顶大红色的安全头盔折射出来的橘红色,正好映在了严箫潇那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上,俊美中透着一张硬朗的坚韧。一身灰白色的石棉工作服,此时变成了淡淡的金黄。严箫潇不停朝着从身边走过的工友点着头打招呼,自己却准备逆着人群走进车间。

丁前进不由自主低头看看自己的五短身材,倒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转过身走到办公桌前,朝着桌上狠狠捶下去,刚好捶在一张摊开的报纸上。他的眼光下意识看了一下。那是一张今天的“人民日报”,上面一条信息直入眼帘。《关于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

丁前进楞了一下,琢磨着这条新闻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又看了一眼已经走进车间的严箫潇。

严箫潇叫工友去吃午饭,自己却转身进车间去检查那些摆放好的砂箱,忽然听见车间外面有人叫他。

“严箫潇、严箫潇。”

他直起身子朝外面看去,砂型工董芷兰手里扬着一张报纸在喊他。

“什么事儿?师姐。”

严箫潇边答应边走出去。

董芷兰把报纸塞给他,说:“重大好消息,中央决定从今年起恢复高考制度了。”

严箫潇笑着一边看手中报纸,一边说:“恭喜了,师姐,你们这些高中生终于有机会考大学了。”

“应该是同喜啊,你不去考吗?”

董芷兰有些喜形于色,那种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严箫潇却苦笑起来,说:“师姐,你别逗我了。我是个初中生,哪来资格考大学?”

“不,你可以参加高考。你看……”董芷兰指着报纸上一条规定。“你看这里写着‘凡是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城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和应届毕业生,符合条件均可报考。考生要具备高中毕业或与之相当的文化水平。’”

“我的好姐姐,‘相当’两个字,是你我说了算吗?要有关部门认可吧?哪个部门会给我这样的认可?”

“怎么就没有相当了?你的长篇小说出版社都要准备发表了吧?你在车间办的黑板报有目共睹,我们这些高中生自愧不如吧?还有,这些年厂宣传科、厂工会用的你那些稿子和创作的文艺节目,只怕大学生也不一定胜任。”

“看你说的,我的好师姐,我能这样对招生办说吗?说了他们信吗?”

“厂部啊,办公室可以给你开证明,证明你有足够的高中相应水平。”

严箫潇取下头盔,摸摸自己的头,表示怀疑“这……行吗?”

“应该行!你别管了,我找厂部去。”董芷兰把报纸重新拿过去转身就走。

严箫潇看着师姐风风火火的背影,追着问:“师姐,你还没有吃饭吧?快先去吃饭吧。这事不急。”

董芷兰头也不回地说:“这事比吃饭急。”

严箫潇摇摇头自言自语:“这个急脾气。”

“严箫潇,你真是有人缘啊,还特别有女人缘。”

丁前进站在他身后,语气里充满一种带着酸味的戏弄,手里也拿着那张有高考通知的报纸。

严箫潇扭回头皱起眉,说:“丁调度,你这话什么意思?”

“开玩笑、开玩笑。”

丁前进故作友好伸着胳膊,很勉强地拍着严箫潇的肩头,说:“严箫潇,我是说董芷兰对这件事比你自己还上心啊。”

丁前进挥挥手上报纸。

严箫潇却不经意地说:“谁不想上大学?不过我有自知之明。”

“你可以试试看啊。也许董芷兰的办法真行?”

严箫潇望着丁前进,他那对明亮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意外和诧异,不明白素来与自己不睦的丁调度,今天何以如此示好?

却不知道丁前进一路走来,已经在心里盘算得明明白白,他要设法让这块绊脚石离自己远一点,越远越好。鼓励他去参加高考,要是他考上了,不就离开江州了吗?也就再也不会构成自己仕途上的威胁。

严萧潇不明白,丁前进可是想得清清楚楚。关于恢复高考的通知,就像一块石头投进了茜草坝这一池平静的秋水,一时间池水荡漾泛起阵阵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