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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

2021-04-29 21:31947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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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几曾逝水留云住,

犹记残花扑酒香。

——清.俞蛟

林小山第一次遇见敏儿,是在刚踏入七岁那年。

镇上唯一的印刷厂是敏儿老爸开的,它坐落于镇西爿一个旮旯里。自老车站对面小路直进五十米,再转个弯即是。厂四周是高高的水泥灰石砖围墙,里面除了一排老式瓦房与几台蜜蜂样嗡嗡响的机器,还有一大片高得需要仰起头瞧一阵子,才能瞧得到顶的婆娑老松树。

习习微风掠过高高围墙,拂照着丛丛茂密松树枝,那针细而长的青翠枝叶沙沙沙作响,仿佛林小山与交好玩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林小山是跟他爸爸去的印刷厂。他爸爸是镇中心小学教导主任,要赶着去印刷考试试卷。林小山紧跟他爸后头,屁颠屁颠像个小鸭仔。这小鸭仔是个难缠的主,去哪跟哪,不让跟乱踢乱嚷,哇哇哭啕。

等试卷印刷完清点好,林小山与他爸准备往回走,瓦房里猛然窜出一个与林小山一般大小的女崽,头扎羊角辫、眼睛水汪水汪,那嘴角要噘到天上去,嘴里嘟哝着:

你坏你坏,你不给我买小人书,我不理你了!

我真的真的不理你了,哼!

林小山吓了一跳,下意识攥紧爸爸的手。这时候那女崽看见林小山在盯她,忽然眉头一扬,这时凑巧有条鼻涕虫,自她小小鼻孔悠哉悠哉探出头来。她擤擤鼻子,土黄色虫子似乎不大听口令,痒痒着身子爬出来。女崽赶紧低头嗞一声,顺手一抹,虫子即刻甩掉地上了,然而她那高而挺直的小鼻子下面,似乎还有点黏湿,那是胖黄虫子爬过的痕迹,一下子涂抹不掉。

这个女崽就是敏儿。她的老爸是镇上有头有脸的成功企业家,一生精力充沛,与臀肥乳丰的敏儿她妈生了六个女儿,一个男儿总共七个孩子。敏儿是他们家最小的一个孩儿,俗称尾肠子。

林小山那时候还不知道她名字,也不知道她爸是谁,更不知道印刷厂里的这个擤鼻涕女崽的影子,竟会在很久以后,那么驴倔地渗透入他的生命里,仿佛成年大树的年轮,不知不觉中一圈一圈镌刻于树心里。

在村小学读完一年级上学期,林小山转学至他爸所在镇中心学校。这时候的各村小学还在实行五年制义务教育,而镇小学开始实行第一届六年制,也就是说,林小山甫一转学入镇学校,就赶上了六年制的首趟试行列车。

林小山在镇中心才懵懂就读至四年级,他爸就在落黄缤纷的某个日子,在出差途中因公罹难了。

林小山他爸下葬那天上午,世界好像也在为他离去而难过:天空灰头土脸地吊着一副焉焉神色,太阳躲在厚厚云层里哭泣。一大群尖嘴鸟儿披着黑褐色外衣,在光秃秃的大树枝桠上叽聒叽聒,像在为这个生前赢得无数尊敬的人作沉痛的告别悼辞。

坟场四周素白花圈环绕。那花圈多得搁不下了,一路扎往外围山坡上去。场地里外到处都是人,四里八乡的人都涌过来,把坡上通往坟场的一截长路挤得水泄不通。邻居,朋友,姐妹兄弟,姐妹兄弟的姐妹兄弟,整个镇中心学校师生,邻近学校有过教学交集的老师,还有在林小山他爸生前曾赐予过或多或少恩惠的人们。

每个人嘴里皆惋惜着他的英年早逝,念叨着这个人的好,同时用怜惜的目光投向坟场中心拥在一起哭得死去活来的一家子,一个年过知天命的母亲以及她的五个孩子,心里担忧着她(他)们未来的生活之路,担心身子骨如此孱弱的一个农村妇人,能否在丈夫无预料撒手人寰后,独自一个人支撑起艰难局面,将女儿一个个抚育成人。

这未来生活当然是谁都无法预知的。谁的人生是能说确定,就能确定的呢。人们之间的同情与担忧,只不过因这人间悲怮一幕而滋生无限感怀,继而浮翩联想到自己或亲人之前经历,或之后将要经历的,并同生共鸣而己。

燕去巢留,人过享祭。依本地惯例,人死为大。村里凡有白事人家,无论穷富,打人一离世开始,须做够七个七日,即守灵七七四十九天,才可解讳收官。这一惯例从古而为,无人敢违。这一方面是为了宽慰生者,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死者能安心离去,在另一个世界安详而栖——这是村里香烛先生的原话。

七个七日中的头七是龙之首,而首七前夜则是龙之须发,这一晚上无论距离远近,亲疏几多,只要怀有一颗敬慰心,人人皆可去主家烧香礼祭。亲戚多的人家礼祭之客络绎不绝门庭若市自不待言,村里亲戚疏的,也不见得来客稀少,倘若主家面善人好,客多如流也是极为正常的。

这个人流如织的夜晚,给林小山留下深刻印象的,当属众多上香来客的其中俩位。一位是爸爸叩认的义弟,另一位是印刷厂的女崽,那位记忆里撅着小嘴猛擤鼻涕虫的大眼睛女崽,敏儿。

爸爸义弟系镇上人,姓邢名康,与爸爸同在镇学校教书。他比林小山他爸年幼十岁,未教书前是位木匠。不知何因果爸爸认识了他,欣赏他的才华,力排众议把他调配入学校。那时候林小山他爸是学区主任而还没下调教导主任,所以有点任免的权力。事实证明爸爸眼光了得,他义弟一套上犁头,就杠出牛犟来,把整个镇学校五年级数学整得有板有眼,博得了众口一辞的称赞。

义弟邢老师一进灵堂,就匐在灵前长啕不止,那哭声抑扬顿挫,简直要把头壳顶的整片瓦片感动得冰裂开。遂着这震天哭啕,他眼泪一滴一滴砸落下来,砸到灵前铺排的叩拜专用草席上,将草席上折叠成长方形的红棉被护垫砸湿一大块。这大号刺耳音调持续了将近两分钟,才在众人劝解下慢慢降为小号,再接着在烟雾萦绕里小号渐次哑了,义弟在泪眼婆娑中上完香,出来庭外吁了口气,蹲下身吧嗒吧嗒巴了口水烟,一转眼背影消失不见。

印刷厂的女崽敏儿,是与其他几位同学一齐前来的,来的时候天色有点晚了,上香的客人已稀疏无几。她后头扎着的乌黑马尾辫,走路的时候像小山伙伴家的那只本地黄母狗的尾巴,一翘一翘撩人眼。她肤色润得像剥开皮的洋葱,配上一袭镶蓝边纯白连身裙子,显得清新脱俗,活灵活灵像只惹人爱的兔子。

她是同学里最后一个上香的。其他同学直接上完香就出去了,她则不紧不慢地先把香点着,攥在手心里闪过灵堂前叩了三叩,才小心翼翼将香上了,再燕子一样轻巧绕回灵堂一侧烧了纸钱,然后才转身安安静静地挪出门去。

在离开灵堂大门一刹那,她倏然转身朝林小山这方向瞥了一眼,那水汪水汪眼睛似乎有点红有点潮湿的模样。林小山本来不大记得她,她这么不经意一瞥,灵光一现间,他一下子认出她来!

这是林小山与敏儿的第二次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