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手上的水泡又要破裂,我担心会不会再次感染。在这举目无亲,四野无有人烟的104基地,没有疗伤治病的地方,因为有小时候的教训,我很早就收工,想找点药抹手。
老郝看我扛着镐头进院儿,打招呼说:“小周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人在孤独无助的时候,是很脆弱的。我听到老郝与我打招呼,好像见到救星似地说:“老郝大哥,你有消炎药吗?”
老郝问我要什么消炎药,我说我的手磨破了,害怕感染,不管是什么消炎药,只要能消炎就行。
老郝忙不迭地说:“跟我进屋,我给你找找。”
我随老郝进屋,四天来,我还是第一次进他们门卫的屋子。屋里一铺大炕上放着一排四个行李卷,三个大男人歪在炕上。他们见我进屋,忙从炕上坐去。我站在地当中,有点拘谨。这时老郝说:“你们谁有消炎药,给小周几片,她说手磨破了,怕感染。”
打更的老刘说:“我这有土霉素,要吗?”
小李说:“靠,你真瞎胡闹,土霉素是治拉肚子的,不是消炎药。”
老刘说:“你小子黄嘴丫子还没褪净,知道个啥?土霉素也是消炎药,擀成面也可以消炎伤口。”
老刘说完又问我:“让我看看你的手磨成什么样,用不用包扎?”
我把手掌伸开,他们几个人看后哈哈大笑,把我笑得糊涂了,我不知他们为什么笑。这时一直不说话的大李笑着说:“我当是多严重的伤,原来只是几个水泡。没事的,不用吃药也不用抹药,过几天就好了。”
我这才知道他们是笑我娇气。我想给他们讲小时候磨破手感染的事情,可是还没等我说话,老郝说:“小周,没干过农活的人,刚开始都得磨出水泡,磨破几次就好了,慢慢地手上磨出老茧来,就不再起泡了。”
一向自认为很坚强很能干的我,被他们说的满脸通红,我羞愧地走出门卫。说来也真奇怪,我的手没上药,也没感染,慢慢地真磨出老茧了。磨出老茧以后不但没有再起水泡,手掌也变得坚硬起来。我坚硬有力的手,让那一个个坚固在土地里的包谷茬子,乖乖地翻离了土地。
说实话,开始我右手还常常麻木,天天腰酸背痛,常常累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常常想孩子,想父母。哥哥打来几次电话,问我怎么样,要不要叫人帮忙。我说我很好,马上弄完了,不要人帮忙,告诉他们不要惦记我。其实我心里非常想有人来帮帮我的,可是我的自尊却偏偏逞强。门卫和打更的几次要帮我干活,几次都被我谢绝。我的心和我的自尊就这样不停地唱着对台戏。
干农活是很苦的,对于几十年没干过农活的人来说,更似苦难的遭遇!我万万没想到,曾经贵为处长夫人让人羡慕的我、曾经当工会主席带领女子大战煤海的我、曾经当校长教书育人的我,离开农村几十年了,还会孤零零的刨土坷垃;还要整日忍受寒风吹打,忍受着思儿念母之苦,忍受超负荷的劳动和无言的寂寞!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脱去我强干的外衣,想想半世的起伏沉落,泪水就会欺负我脆弱的灵魂,侵蚀我的双眼。我的眼睛被泪水侵蚀得浑浊了,视物时常模糊不清。有时候,我很想找一个人倾诉,可是找谁呢?谁有时间听我的唠叨呢?谁又愿意听呢?再说,就算有人肯听,我那太多太多的苦难,又从何说起呢?空目四壁,夜晚冰冷的房间常常冻得我瑟瑟发抖,难道我就这样生活下去吗?
初春有冰雪,
风打单衣衫。
妇耕田野上,
四野无人烟。
日食饭无味,
夜宿影孤寒。
劳作为谁苦?
含泪欲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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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三十四章、周清壮年(4)
奋战了十几天,我终于把二十几亩玉米茬子刨完并清理出去。我满怀着胜利地喜悦拔起一棵大豆根,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根瘤菌连在根茎上,煞是好看。记得上学时,我们学校的校田地里种了很多大豆。那时听农民伯伯说,从菌包的大小可以断定土壤是否肥沃,也可以断定上一年大豆长势如何。他们还说菌包是为豆子输送养分和水分的,大豆要是没有菌包,或者菌包很小,就说明大豆地的土壤不肥沃。记得当时我还认真地拔起一颗豆根,贪玩地捏那菌包,菌包在我的手里,“啪啪”作响地碎裂。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根瘤菌是因大豆而存活,大豆因菌包而茁壮。如果菌包离开了大豆,不但大豆因缺氧而枯萎,菌包也会随之腐烂。
我手里拿着刚刚拔起的大豆根,想起小时候的事情,突然觉得这根瘤菌和豆根的关系好似我与我的亮儿。亮儿是我的希望,我是他的依靠!想到亮儿,我又忽然意识到,我来种地的决定是个错误的选择。孩子和我分离就像菌包离开了豆根,这种比喻虽然不恰当,但是我却断然认为,我来种地仿佛是陷自己于“绝地”和“死地”!
兵法有云:绝地难留,死地无收。我为了眼前的小利,竟忽略了正处在智力开发第二阶段的孩子。如果亮儿因此成绩下滑,或者因我对他疏忽管教走向邪路,我这不是亲手把自己的希望推向“绝地”吗;如果秋后结算收获甚微,不但是前功尽弃,更怕是因为强制性的供应厂部蔬菜,使清廉的哥哥招致骂名,而我将背负这骂名的沉重包袱,歉疚哥嫂一辈子。这又是把自己推向“死地”。哎!我怎么这么糊涂啊!我承包土地之前,怎么没意识到这一点呢?我开始埋怨自己。
“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事善能、动善时……”我都做了些什么?怎么办?看着已经整理干净的玉米地,我问自己,我退掉土地吗?我那十几天的艰苦奋战都白费了吗?不!我不能退地,决不能退!已经决定的事情,白纸黑字都签了合同,怎么可以反悔?怎么向哥哥交代?做人不可以出尔反尔呀!那么怎么办?此刻我对孩子的牵挂,胜过以往任何一次。
亮亮是聪明的孩子,只有九岁的亮亮已经跳两级读到小学五年级,今年就该升初中了。在他升初中的关键时刻,我却出来种地,长期不能回家照顾他,这对他升初中肯定有影响。尽管姐姐对孩子关爱备至,但是只有母亲才最了解自己的孩子,最能准确的把握他的思想动向。怎么办?怎么办?我手拿着大豆根,好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冰凉的田垄上,没有了刚才的兴奋。我仰天长叹,不知如何是好。
寺院的钟声“咚咚”地传进我的耳膜,震撼我焦急的心,那悠悠的尾音回鸣着,勾起我无限的愁思。十几天以来,初春的气温有所提升,104基地的湖水欲要彻底融化了,远山隐隐出现的绿影,告诉人们,真正的春天就将要来临。高高挺立的纪念塔与横卧山坳的大明寺形成明显的反差;静静的狐仙洞与九龙图腾被寒春笼罩着神秘的色彩;传统的信仰和创新的精神相对立;死沉的土地和远处的生机看上去很不协调;所有景色都在上演不和谐的风景,我在这风景里,努力寻找对立统一的办法。我的家庭已经破裂了,我不能忽略了对孩子的教育,我不能毁了亮亮的前程,我一定要想出两全之策……
读书是我从小养成的习惯,这不,这两天一直兴奋的我,天还没亮就又醒了。我顺手开灯,推开中文专业教材,拿起床头的《宋词》翻看着。“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这是晏殊的《浣溪沙》词读。读罢这首词,想到自己半世沉浮,感叹晏殊尚有似曾相识燕归来的孤独感觉,更何况我一普通女子呢?不过我此刻没有诗人的感叹,而是受晏殊词意的启发,以“一曲新词酒一杯”之韵,反其意填就一首《浣溪沙》。填写完,我默默吟咏着,很为最后两句“晨曦不胜中日辉,绿肥红瘦莫伤悲”的句子感动。自己被自己写的词感到了,有些飘飘然。或许是因为今天是个好日子的缘故吧,我想继续看一会儿词,却怎么也看不下去了。我索性起床,打点今天的一切准备工作;并且特意画了点淡妆,换上靓丽的服装,对着穿衣镜,自我欣赏。
镜子中的我,身材苗条,面孔白皙,鼻梁高耸挺直,凤眼炯炯有神;虽然眼尾出现两道浅浅的沟纹,却并不影响我天然的风韵。我向镜子中的我竖起大拇指,两指相对,我自信地笑了。
我今天特别开心,好久没有这样认真的欣赏自己了。因为今天我的看护补习班终于如愿办成,并且顺利招满二十名住宿生。这对我来说是一个特大的喜事,我终于可以不受任何人的约束,做我喜欢的事情了。
说到开办看护班,还得从种地谈起。自从看到大豆根瘤菌的反思之后,我做出坚定不种菜的决定。我的决定让全家人都很吃惊。四十几年来,我很少自作主张决定什么事。但是,一旦我决定下来的事情,全家人都知道没法挽回,那叫一个干脆,也叫立竿见影或者是雷厉风行吧。这就是我周清生就的双重性格,至柔至弱,至刚至强。
我的决定一说出,首先反对的是哥哥。
哥哥面带难色地说:“我是公安处处长,这次你承包104基地土地,是大伙看我的面子才承包给你。你要是早点说不种菜地,我可以帮你把土地退回去。可是现在都到了种地的时候了,该承包的都承包完了,再重新往外承包肯定不好包;如果包不出去,你已经跟厂部签了全年的合同,不包就是单方撕毁合同,按规定你要赔偿菜地的损失的。”
哥哥停顿一下又说,“小清啊,我跟厂方说说,道是能减免你的赔偿金额,可是,可是这真让我很难开口啊。”
我知道哥哥做事一向都是重信誉守承诺,从不虎头蛇尾,也从不违反原则。这次为我承包土地已经是违反了他的做事原则,也是破了先例,我更知道哥哥是误会我的意思了。
我急忙对哥哥解释说:“哥,你别担心,我不种地并不是想撕毁合同。我是要把土地转包出去,如果包不出去,我就雇人去种地,我绝不会让哥哥为难的,我不种地的主要原因是为孩子着想。哥,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亮亮是我唯一的希望,我不能把亮亮的前途耽误了。我知道姐姐会像我一样照顾孩子,但是,姐姐只能是无微不至的照顾他,却不能了解亮亮的心里动态。我自己的孩子,我最了解。亮亮现在正处于智力开发的第二阶段,我不能因为没有及时与他沟通而疏忽对他的教育,影响他正常成长。哥哥,我宁愿今年的土地荒废了,也决不能荒废了孩子学习和成长。荒废土地只是一春,荒废了亮亮的成长和学习则是荒废他的一生。哥哥,教育要从娃娃抓起,这您是知道的,亮亮是我唯一的希望,如果亮亮不成器,我这一生真的就是白活了!所以哥哥呀,请您理解我。”
哥哥听我这样说还是替我为难。
他又说:“可是如果你转包不出去,你就要赔本了。哎!要早知道你这样想,开始我就不该劝你承包菜地。本来是一件好事,现在变成坏事了。”
我笑笑对哥哥说:“没事的,哥哥不用为我担心,我有办法不会赔钱,最多也就是不挣钱。”
哥哥他们听我这样有信心的说,也没再劝说什么。第二天,我就到七市报社登上出租土地的广告,很快就有很多电话咨询的,最后我与民胜屯的张骞大叔签订了土地承包合同。
我以年租一万三千元转包给张骞大叔,先付一万租金,其余三千秋后结算。其实五十亩土地一万三千元的租金不多,我再加地租也能承包出去。但是我看张骞大叔夫妻老诚,又要抚养一个孙子,就这样说定了。可是等到签合同时,张骞大叔面带难色,我知道大叔家在农村,日子过得艰难,就又让两千元,最后以一万一千元签订,首付八千元,余款秋后结清。
我与张大叔签完协议以后,又与厂部补签一份承包合同。
合同在原有的合同上又加上两条:
第一条:甲方(104厂部)食堂可以自由购买蔬菜,有权不购买乙方菜地(承包者)的蔬菜。
这一条解除了原先甲方必须购买乙方蔬菜的条款。我特意补上这一条的原因是不想因为强制性的供应蔬菜,给哥哥的工作带来不利。
第二条:甲方提供乙方普通住宿房间。
写上这一条是因为我知道104基地没有宿舍,张骞大叔与厂部没有任何关系,厂部不可能像照顾我那样照顾他。我怕张骞大叔去种地没有住处,那么张大叔往返七市与菜地之间种地就太困难了,因此,协议把住宿这一条列为重点补充条件。
我重新签的这两份合同,对甲乙双方和哥哥及我都有好处,是公平互利的。既避免了给哥哥带来的不良影响,使厂部和张大叔双方都有自由买卖蔬菜的权利,也解决了张大叔的住宿问题,又给自己带来了实惠,这真是一举四得的公平互利条约。
说实话,我是第一承包者,厂部承包给我的年租是五千元,年终结算。五十亩地年租五千元真的是非常优惠,这些优惠都是历年来留下的老规矩。因为每年承包104基地菜地的都是内部人,外人是包不到的。按正常承包的地租,要在一万三千元左右。如果我不转让,谁都包不去。但是为了孩子,我以一万一千元转包给张骞大叔,张大叔高兴,我更开心。因为我净赚六千元。有了张大叔首付的八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