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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2)

眼下这世事,已经变得有点不太平了。南边的“长毛”明火执仗地和朝廷闹事,北边不定会出些“短毛”呼应着起兵?这伙贼人真正打主意要入主中原,南北之间也不过是三四十天的路程。到那个时候,响马过道,盗贼四起,像圪崂村这样敞亮在一道河沟的村庄,如果不修个有城堞的寨堡而听天由命,村里这些银子保得住保不住自不消说,党贾圪崂这个老祖宗几百年传下来的老村院也免不了失于战火。

有了这些担忧,老爷子已经不止一次地亲自踏勘,觉得只有在村北高垲上修建一座大“堡子”,平日贮藏些粮食盐巴,再修座碾坊、装几扇石磨,当然还得置办几十门大火炮,如若真的碰上流寇大队人马奔袭,全村人也能在上边等候三四天功夫以待官军救援……

这一切,看似杞人忧天,却无疑是居安思危之举。按照老爷子的想法,村中间也得建一座能号令三大城门的“望村楼”,与东垲上新开上堡子的石盘路相通,以便住在村里的妇孺在跑反时能很快进城关门。留守村寨的青壮年,也有个高处可以俯瞰老村几大哨门和高壁垒墙。

几位老者静心地听完二夫人的回话,虽从心底多多少少也还都赞同老爷子讲的话不无道理,却大都在肚子里暗自一笑了之。

谁都知道,圪崂村的特殊地理,也正是占着这个不显眼的“低窝窝”地势。在寻常的日子里,即使那些外地的银匠、木匠、小炉匠从县城打听好路途,走到塬畔都会被那些曲里拐弯的土道闹得不知所从,根本就发现不了近在咫尺的垲畔下会藏匿着个偌大的村庄。

至于说到四乡的村寨之所以时常被侵扰,这都源于他们的村庄大都是占着显眼的地势,且张扬地修盖着阔大的寨城,豢养了一拨儿只能吃酒饭的团丁,没事时只会提着哨棒四处恣意招摇,这才惹得那些反贼流寇次次都会不遗余力地去攻打他们。有道是,狗咬提棍的,驴踢胡吝的,世上就没有不经招惹便找上门来的邪性事儿。

话又说回来,圪崂村的地理隐蔽是一个方面,村上的各户门下的大小财东不事张扬才是根本。建村几百年间,从未受到一次外贼袭扰就是明证。看来,老祖宗当年选址拓村和各家门道砖墙上那些“志不可满,乐不可极”“居莫由俭”的砖字,看似和眼前世事毫无关联,却有着讳莫如深的意味。

再说了,村上各个巷口安有二十五座哨门,每夜子时全部都会关上城门,拴上杠子。那些个蟊贼手中的刀斧,未必就砍得动那些包了铁页钉着大泡钉的皂荚木大门。即便是唯一进村的通道西大坡敞亮着夜无把守,却一路几处都安放着炸狼虫的自制地炮。十多年来,早收晚放,从不懈怠。四邻八村都知道那句俚语“西塬的涝池,上干谷的庙,圪崂村路上好多炮”。地炮威力虽不大,却也炸死过一头夜游的老狼。因了这个教训,就是本村人跟会、赶集、走亲戚,如果天黑赶不到坡头,都会自主地找地方去歇脚,绝对不会夜里贸然进村。如此严丝合缝的金汤城池,就是有人心里惦记,未必就有那个胆子。即便有这份贼胆,不一定就有那个能耐。

一个村庄要重建一座新寨,而且是能防炮住人的那种砖碉寨堡,这又谈何容易?听起来是一句简单的话,真正做起来那得动多大的工程呢。就算圪崂村家家不缺那点银子,毕竟动土动水得三两年折腾。好在老爷子只是在病中说的一句昏话,如果他真的要领着全村人盲然实施,不说别的,村东那高达二十余丈的土垲头,要用老䦆头挖开一道豁口,那得挖到何年何月?再则,新寨在上,老村在下,在哪儿开挖与塬头那个没影儿的“堡子”相通的大涵洞呢?即使能挖开,还得箍砖洞子、筑箭楼、安城门。更不用说四周的版筑寨墙,低了不抵事,多高才是个高?即就是雇来山西那边的窑匠来帮佣,几百人没有三五年功夫也是白搭。何况,筑寨夯墙,修盖仓屋,购置大炮,养兵守卫,哪一宗后事也都得用各家的银子说话呢。再说了,村上一面环水,两边靠山,只有一条西坡可与外界相通,自古被称之只进不出的“宝葫芦”。如果打开东垲,人为地挖出个豁口,不说贼寇来去反倒有了新的方便,万一因此走漏了村庄的囫囵脉气,这可如何是好?动土改水,对于一个村庄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件浩繁的巨大工程。

在此之前,老爷子倒是多次鼓呼在关帝庙东北角建一座文阁宝塔,以禳治“天降西南,地陷西北”的村庄风脉,为后世做一件多出官、出大官的千古好事。最初听到这个风声,在外的字号已经闻风而动,只听老神仙这头在村子里主事发话,各家柜上那些装满白银的驮子就等着派人往回送呢。可是,老爷子这头一犯魔怔,竟然绝口不提修建“宝塔”这件事,却嚷嚷着一定要在东垲头修个“堡子”,岂非咄咄怪事!

不过,这样一来,他们至少是闹明白了老爷子的病根只是一块心病,看来一时半会儿并无大碍。临出门,一个个只是礼仪性地嘱咐大小夫人为老爷子在浆食上做点功夫,至于修堡的事情,等老爷子身体康复后隔日再议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