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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2)

牛犊子耍蹶子,耍到天边子,天边子打雷,打死老陈,老陈推车子,推到河里,摸个癞蛤蟆。癞蛤蟆没得心,想要点灯。点灯没油,愁死你这个白胡子老头。

七姑奶常常满脸微笑地看着孩子们玩,有时兴致上来,她也会和孩子们一起杀羊羔,或者给孩子指导指导如何表演杨子荣上山打虎。孩子们一玩累,歇下来的时候,七姑奶奶又总是拿出自家可吃的东西,比如菜园里结的嫩黄瓜、小香瓜,晒得甘甜的红芋干子,或者炒得香香的瓜子、花生。得到这些嘴头食,孩子玩起来更带劲,也更喜欢在这地儿玩。有时候,三爷拄着拐杖橐橐地橐过来,老哥老妹叙叙客套话,三爷总会问七姑奶,见天晚上孩子在这儿嗷嗷叫,她烦不烦。七姑奶看看三爷,指指天,告诉三爷,他妹夫石邦骏在天上看着呢,他,喜欢孩子,自己也喜欢孩子。三爷抬头看看天,摇摇头,批评妹妹,说七姑娘,三哥知道你心里那个憋屈,但再憋屈咱也是个有身份的人哪,你不能这么迷信这么没觉悟。他说他知道,革人命的人那可都是唯物的,不能是唯心的,一唯心那就要坏事,就要变质。七姑奶对三爷笑笑,摇摇头,她说变质就变质吧,人迟早都是要变质的,从肉体凡胎变成一堆黄土,何必在乎呢。她指指自己的胸口,说只要这颗心不变,永远是红的,是善的,人就永远是个人!三爷问她见过谁的心是黑的,都没有,可有人却成为坏分子。七姑奶笑着,问三爷他是不是在说她呀。三爷马上便把文明杖在地上连橐几下,啊咔一口痰,转身就走,边走边嘟囔,哎呀,这个七姑娘啊,咋就跟自己不一条心呢?

场地儿南边,有一口长长的池塘,真长,从七姑奶家门口一直通到碾子庄大队部的后面,南头又和一条水渠连着。塘的北端,也就是七姑奶门前,很宽,差不多六七百米的样子,往南慢慢变窄,从空中看,像一颗水晶坠,乡下人把它看成是一滴巨大的往下滴的水滴。最奇妙的是,塘的水面上早晚总会起雾,即使干旱得塘里几乎没有水,该起雾时还起雾,所以这塘就被叫着烟水塘。塘北段,也就是挨着碾子庄这一段,东西北三面堤岸上生长着茂密的柳树、水杉、杨树,枝叶间成为鸟儿们的乐园。七姑奶门前岸边,有三棵大柳树,差不多合抱粗的样子,竟然向水面倾俯着身子,无数的枝条直垂到水面,在水上水下招摇。时常,几个孩子甚至几个大人骑在上面或坐在上面,闪动着,闪动过无数次,也没见它们倒伏。春夏秋三季,塘里会密密地长满莲叶,盛开许多红艳艳的莲花,越往南荷叶荷花越密。除了荷,塘里还有茭瓜,还有菱角,还有鸡头籽,还有鲜活乱蹦的鱼。因为水草很丰盛,塘里的水很清澈,早上一阵一阵的鱼凫头、漂清,看得清清楚楚。夏天,有时候一场大雨,从上面冲下来满塘浑水,但只要雨停,要不了几天,一塘水又会变清。下雨的时候,水一满,从堤坝漫出来,鱼就会跟着水跳上岸。一夜大雨,七姑奶总是让跟自己一块生活的弟弟柳护苇别睡觉,只要鱼跳上来一条就捡一条。第二天,七姑奶会把鱼一条不留地交给队长石成礼,道:

“成礼,去,给那些缺油少盐的孤寡老人一家送点去,让他们好歹也尝尝鲜!”

十一

柳天生担着豆腐挑子,一路不停地先到七姑奶家,这中间绝没有一个人拦阻,也没人说怪话表示不满。人们都觉得,柳天生第一笔豆腐卖给七姑奶,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比三爷喝豆腐脑还要天经地义。三爷咋地,不就一个老贫协么。七姑奶人家是什么人,在武汉那样的大城市里当过大干部的人,真正见过大世面,一碗豆腐脑咋能打花人家的眼。虽然现在说七姑奶是什么什么反动派,但人家七姑奶从六九年回来到现在,从来也没干过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事情哪。狗屁,人家非但没干啥坏事,反倒干过不少好事呢。

柳天生在七姑奶门前放下豆腐挑子,伸头看看,七姑奶的堂屋门上挂着一把锁,东边的厨房门掩着,看来七姑奶和老一叔都不在家,老一叔就是柳护苇,他在柳家护字辈里最小。柳天生心里很高兴,这下子自己可以偷偷孝敬七姑奶一点豆腐。他忙从一筛豆腐的中间打出三块嫩豆腐,又卷上几张干豆腐,用秤盘托进七姑奶的厨房里。柳天生放下豆腐,转身走出厨房。他抬头看看天,笑笑,走到挑子边,正准备担起豆腐离开,没想到七姑奶恰好从外面回来。七姑奶忙喊住他,让他别慌走,自己给他豆腐钱。柳天生马上有些急,表示一点豆腐是自己这个做侄儿孝敬您老的,什么钱不钱的,再说钱就见外。说着担起豆腐要走。七姑奶紧走几步拉住豆腐挑子,硬拽着让柳天生给放下来。柳天生放下挑子,认为七姑完全是多事,不就两块豆腐么,队里要算账,自己给垫上,何必较这个劲儿呢。七姑奶一边掏出钱,一边要柳天生弄弄清楚,这豆腐不是他柳天生的豆腐,而是碾子庄生产队里的豆腐,要是他柳天生的豆腐,自己白吃多少都可以,而生产队里的豆腐,自己白吃一点都不行。柳天生话赶话,说这算啥嘛,碾子庄谁会跟七姑您计较?三爷一天哧溜一碗豆腐脑都没人计较!七姑奶把钱往豆腐筛子里一放,点点柳天生,让他不要把自己和三爷扯到一块,自己是啥人?共产党的人!柳天生有些不服气,把七姑奶放在豆腐筛子里的钱一角两角一分两分地捡起来,还说七姑你反正都已是反革命,再吃块豆腐又能坏到哪里去。七姑奶忙喝住柳天生,让他别胡说八道,自己是堂堂正正的共产党员,谁说自己是反革命都不算。可是,自己如果吃了集体的豆腐,哪怕仅仅是一块豆腐,那自己可就真成了坏分子、反革命。柳天生翻眼看看七姑奶,弯腰担起挑子,一边走一边认为七姑奶真会抖事,啥大不了的事么,两块豆腐,跟坏分子、反革命能搭上边吗?反正现在都穷得叮当响,多她这几个钱,少她这几个钱,哪个也不会流油。

七姑奶听到柳天生这句话,一时有些发怔。听到柳天生可嗓子喊起卖豆腐时,她才回过神来,想起另一件事。她紧追几步,让柳天生回来。柳天生回转身来,有些生气地说,姑姑的钱都拿了,还有啥事。七姑奶向他招招手。柳天生自得往回走。路边有两个妇女拿着搪瓷盆准备打豆腐,跟着柳天生走。七姑奶冲他们挥挥手。那两个妇女停下来。柳天生回来,把挑子放下,看着七姑奶。七姑奶一掠头发,笑笑,问他知不知道昨夜黑他哥哥家里发生的事。柳天生表示不知道,还说自己一天到晚,上半晌卖豆腐,下半晌磨豆腐,日头没起床,自己已经起床,月亮已经睡下,自己还没有睡到床上,一天到晚忙得上下不干水,哪知道碾子庄这事那事。七姑奶问他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人家石成友家的姑娘,你那侄媳妇,就那谁?柳地军的媳妇,石业芬,都说你知道,而且还跟你有关,说柳地军从你那豆腐房回来就发起疯来。柳天生马上有些恼,急赤白脸地认为这些人真能扯,柳地军昨晚是去过豆腐房,他和地方、地平、地元一块去的,买豆腐,打平伙,他发不发疯跟自己有啥关系。七姑奶追问他到底咋回事。于是,柳天生便将昨天晚上豆腐房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给七姑奶听,当然,柳天生不知是隐瞒,还是已忘记,他没有陈述那句话,那句我日你妈。听完之后,七姑奶皱着眉头,看看西边的天,再看看已经荒凉下来的西冲,有些不解地问柳天生:

“你说你三叔说媒,硬要把天贞嫁给九和尚?”

柳天生点点头。七姑奶又问:

“他啥意思?”

柳天生摇摇头。七姑奶转头向碾子庄里看看,又追问是不是跟柳天生有关系。柳天生马上举起手,要赌咒发誓。七姑奶摆摆手,突然直视着柳天生,拧紧眉头,咬牙要老十六柳天生回家跟他哥他嫂子还有他那个熊侄子说,除非让军子那个小混蛋一步一跪磕到自己面前,承认错误给石家人道歉,否则自己绝不会让石业芬那孩子回家。她告诉柳天生,军子那个小王八蛋太凶狠,打起自己的女人都往死里打呀,石业芬那孩子让他打的,鼻青脸肿,皮开肉绽哪。他军子咋那么狠?他以为他是地主老财呀,可地主老财,柳家柳基汉解放前是老财,可他对小奶要多好有多好。我们石家,你姑父地主老财出身,可他对自己,那也是百依百顺,百依百顺哪!柳家,柳家咋就生出他柳地军这么个凶神恶煞的小畜生!

柳天生唯唯答应着,表示自己回去一定把七姑的话跟哥哥嫂子说。七姑奶冲他挥挥手,让他去卖豆腐。柳天生弓背去挑豆腐挑子,差点儿没直起腰来。他摇晃两下,然后才挺直腰杆。这时一群乌鸦从灌河北边飞来,嘎嘎地乱叫着落在碾子庄前后左右的树上,黑压压的一片,带来浓浓的惶恐。柳天生真不知道哥哥家里发生过这样的大事,他不知道侄儿柳地军是不是真像七姑说得那样,把人家石成友的闺女打得那个皮啥肉啥,反正挺厉害,挺严重。要说严重,现在柳天生真感到事情有些严重,七姑奶都发下话,如果侄儿柳地军不能一步一扣头地磕到她那儿,她再也不让人家姑娘回家。不回家,那就等于他侄儿柳地军这个家散伙。让侄儿的家散伙,这样的话,谁就是借给他柳天生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跟哥和嫂子说呀。他哥柳天安还好说,大不了噘自己两句。他嫂子可不是个善茬子,没事她也很讲理,不会生拉硬拽找你茬,可一旦事情真要扯上你,那她绝不会轻易放过你,你就准备脱两层皮吧。更何况,自己还有小脚在嫂子手里攥着呢。

柳天生一路有心无情地喊着卖豆腐,斤多两少也不再计较,一分二分也已经无所谓,他丝丝缕缕都在考虑如何向哥哥嫂子转达七姑的意思。其实,转达七姑的意思倒没什么,七姑的话不管在石家,还是在柳家,都是炸雷,她的话谁敢不听呢,即便是嫂子那样泼皮的人,在七姑面前也不敢放肆。但最害怕的是嫂子跟自己撒泼,那可等于给自己兜头浇一盆洗脚水呀,难看,难看过后还是难看。可这一关自己又能找谁挡呢,自己总不能拿三爷那个老鬼当挡箭牌吧。嫂子知道自己对三爷满肚子怨气,但怨三爷归怨三爷,总不能因为怨三爷就要去日自己的嫂子吧,这也他妈的太不是个人,自己曾经太不是人过,但不能还这么不是人哪。不过,柳天生一想到三爷,毕竟算是找到一条可以逃遁的地缝。是呀,如果不是三爷好喝豆腐脑,自己昨天晚上咋会生出那么一摊子闲气,自己不生闲气,也不会对侄儿柳地军横眉竖目。不对侄儿横眉竖目,他柳地军跟着哥几个打平伙,包谷酒一灌得不省人事,也就没有昨天晚上打架的事儿。唉——,要说,说来说去还怨三爷,你说你都已经七十三,你好好喝你的豆腐脑不好么,你昨天要不是管那些逼逼屌屌的事,你能喝不着豆腐脑?你一喝着豆腐脑,你还能跟俺制气?唉——,想想也怨九和尚,你说你个九和尚,早已经还俗,可你咋不成家呢?你早成个家,也就没有昨天晚上那些破事儿。

柳天生忧忧愁愁地卖着豆腐,喊着豆腐喽吃豆腐喽,没想到,竟然晃悠到九和尚门前。

十二

柳天生本来和九和尚关系不错。关系不错,不光因为他们是老表,主要因为柳天生始终觉得九和尚很善,何况他曾经救过自己。四五年前吧,柳天生不知怎么回事得上个偏头疼,疼得特别厉害。病上来的时候,麻绳勒铁箍箍都无济于事,直想把头揪下来往地上摔。一天晚上,九和尚突然出现在他家里,坐到床边,说他柳天生心中着魔,魔攻脑髓,挥刀舞剑,乱砍乱杀,脑袋焉能不疼?要想不疼,就要收摄心神,守住本真,祛除邪念,镇住心魔。柳天生从来就是个硬正人,妖也好,神也好,魔也罢,佛也罢,他一般是不怎么相信的。那次他听九和尚说得邪乎,自己正疼得厉害,实在是无药可救、无法可医,加上女人梁少芳在旁边好言相劝,他也就默认下,让九和尚装神弄鬼试试,病急乱投医么,也算是个无法之法。于是,九和尚张开他那鹰翅一样的大手,覆盖在他的天灵盖上,一圈又一圈地轻轻地轻轻地摩挲,嘴里不停地念动《大悲忏》:

南无过去。正法明如来。现前观世音菩萨。成妙功德。具大慈悲於一身心。现千手眼。照见法界。护持众生。令发广大道心。教持圆满神咒。永离恶道。得生佛前。无间重愆。缠身恶疾。莫能救济。悉使消除。三昧辩才。现生求愿。皆令果遂。决定无疑。能使速获三乘。早登佛地。威神之力。叹莫能穷。故我一心归命顶礼。

柳天生本来无可无不可,没有抱有什么希望的。但是,九和尚那清幽的祥和的念经声,像一溪清流,缓缓地缓缓地流注到自己的心头,进而又不自不觉地滋润着自己的大脑,他仿佛看到,原来那干涸的焦渴的口子越裂越大的土地,慢慢地被洇湿,干涸在变软,焦渴在缓解,甚至觉得,那种湿漉漉很舒服的感觉正从发根往发梢浸。继而,他感觉到疼痛在减轻,确实在减轻,比先前好受许多。等九和尚停住声音,从他的头上挪开手,柳天生一把抓住他那大手,直视着他道:

“和尚,你要救我!”

九叔抽出自己的手,搓搓,对柳天生笑笑,他让柳天生每天早晚各烧一炷香,并说自己还会再来给他驱魔的,直到让他心安理得为止,然后,九叔便飘然离去。

从那以后,他老婆梁少芳早晚一炷香,再没断过。九叔他也天天夜晚给他柳天生摩挲、念经。每晚结束的时候,九叔总是笑笑,搓搓手,飘然离去。柳天生的脑袋也感到越来越轻松。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