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他天生如果有啥对不起嫂子的地方，嫂子你很熊他。她知道嫂子讲起理来那是一套一套的，可不讲起理来也是一套一套的，她是只马蜂，别捅她的马蜂窝，她也会不理你，要是捅她的马蜂窝，那她可要叮死你。梁少芳在心里暗怪自己的男人，你个死鬼，谁不好捅，你为啥非要捅这个马蜂窝！

她在心里嘀咕，老十六你个烂东西的，你弄啥事又戳了这个马蜂窝，难不成是昨晚上柳地军两口子打架的事？可他小两口打架与天生有啥关系呢？天生可是忙乎一下午豆腐，再则说，他个烂东西的昨晚回来啥也没说呀。平时，不管大事小事，好事坏事，回来他都要跟自己叨咕叨咕，她知道，自己男人，是怀里揣不住香香屁的人，如果没说，那就说明他没啥事。

梁少芳因为没听到男人跟自己叨咕柳地军，所以，也就没把小两口打架的事跟自己男人往一块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谁愿意抓屎往自己头上糊呢？想事情都是这样，没人愿意首先就把自己的亲人当成恶人来想。梁少芳毕竟是他柳天生的女人，就算别人把柳天生想成为一个坏分子，她梁少芳也不愿意。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如果他柳天生是个坏分子的话，那也就表明自己也不是个好东西。更何况，碾子庄的人没几个不说他夫妻俩好的。所以，嫂子黑秋个脸，坐着死等柳天生回来，既耽误自己下地挣公分，又很是灰了自己和男人的面子，啥叫别日破他哥的脸哪？你听听，这话多难听，日破脸，日破脸，你家男人的脸是脸，难不成俺家那死鬼的脸就不叫张脸？他的脸要是叫人给日破喽，那在这碾子庄，自己俩夫妻，还有俩孩子，以后还能在这碾子庄露脸么？你还让俺一家子再活不活人？想到这些，梁少芳的脸也开始由晴转阴，闭住嘴楞陪着嫂子等丈夫回来。

老十六柳天生害怕归害怕，他怎么也没想到，嫂子真会在他家里等着他。等他卖完豆腐回到家，已经是小晌午，白日头快爬上天顶。他到家门口，还没吭声，梁少芳就从屋里走出来，冲着他眨巴几下眼睛，告诉他，嫂子来家了，正在屋里坐着呢，好像等他说啥事。柳天生好像空豆腐挑子很重似的，猛地趔趄一下，顺势放下的豆腐挑子差点儿没歪倒。他的额头不知不觉地渗出一些汗水，躲闪着女人的目光问道：

“她？她来干啥？”

十五

要说，柳天生俩夫妻对她嫂子真是很尊敬，因为她们俩能成夫妻，是她这位嫂子给牵的线，做的媒。

古辕县是在48年解放的，50年一个女人拖着个油瓶嫁进柳家，成为柳天生的嫂子，这个女人就是程花。又过了三四年，那一年冬天，嫂子程花抽个空回了趟娘家。

程花的娘家在淮甸子乡岳屯村，趟过灌河得往西北走上几十里，一直走到淮河边上。据说，宋朝以前，岳屯这一带，一直是荒草甸子，根本没有人。后来，金兵南下，灭掉北宋，金国和南宋划淮而治，岳家军一支军队，为守卫边疆，驻扎在这里。后来虽然由兵营变成为民居，但也由此落下这么个好名字：岳屯，岳家军屯兵的地方。

嫂子能够嫁给他哥，给他柳天生做嫂子，还多亏石家表叔石邦霸。石邦霸也是个今天混只够今天吃的穷人，但仗义。他一到秋天就会和七八个人拉着架子车到岳屯村收淮草贩淮草。这淮草是淮河滩上生长着的一种特殊的草，齐腰深，秸秆精细、硬实、筋道，又有韧性，不容易折断，而且从春到秋，淮河水不几天爬上一次岸，把这淮草浸泡一回，这样几泡几不泡，便让淮草变得非常耐沤，成为盖房子笘屋顶的好草。石邦霸就是把这种草从淮河边贩到灌河边，甚至贩到古辕县城，卖给那些个有钱有势的人家盖房子。从秋到冬，石邦霸往往要来回五六趟。七八个人去到岳屯，要吃要喝要睡觉，为此，石邦霸在岳屯特意搿下个朋友，七八个人在那人家里吃喝睡，钱财那个人从来不计较，看着给。当然，石邦霸本来就仗义，作为生意人，他更不吝皮，出手很大方。一来二去，那人就和石邦霸产生出过命的交情。那个人就是嫂子程花的爹。程花当时已经嫁人，而且嫁的还不是一般人，很强梁，是淮甸子上有名的杆子帮总架杆金彪子。其实，程花嫁进金彪子的门，并不是自觉自愿的，老门老户人家，有谁愿意跟杆子结亲哪？过去没有，现在没有，未来也恐怕很难有。但程花不嫁给金彪子，她一家人恐怕就难活。因为金彪子硬是相中了她程花，除了程花，他不讨老婆。但他也放出话来，如果程家不把闺女嫁给他，而把她嫁给别人，他就会让程花的娘家和婆家没一个活人。这就等于断绝掉程花嫁给他人的路。你想啊，这金彪子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哪家人活得不耐烦了，还敢来娶她程花？哪怕她程花是天仙，也没人再敢娶。后来，实在没有办法，程花她就牙一咬脚一跺，横着命嫁给他金彪子。跟金彪子一起生活两三年，程花除了给金彪子生下个儿子之外，还学会了骑马打枪不要命，但她从来没有杀过人。要说她没杀人也不对，因为她程花最后自己把自己的男人开了瓢。48年解放不久，古辕便开始剿匪反霸，金彪子再横，也斗不过解放军哪。49年年底，他终于在安徽阜南栽进解放军的口袋。在控诉金彪子欺男霸女的罪行之后，程花提出一个让淮甸子几辈人都瞠目结舌的要求，她要亲自杀掉这个总架杆金彪子，为自己也为那些被金彪子糟蹋的女人报仇。人们咋一听到这个消息，都不相信，一个女人能对自己的男人下得去手？不管是什么情况，毕竟同床共枕两三年，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扁担搂着走，而且他还是孩子的爹，以后如果孩子知道了这件事，怎么好向孩子交代？但程花还真下得了手，解放军听到程花的要求，欣然同意，觉得程花苦大仇深觉悟高，由她处决金彪子更有利于发动群众，揭发隐藏的土匪和恶霸。于是，在淮甸子乡北面的大荒岗子上，程花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自己的男人金彪子。金彪子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个情形，由自己最喜欢的女人来给自己开瓢。他看着黑洞洞的枪口，腿一软跪在程花面前，求程花看在夫妻和孩子的面子上，跟解放军说说好话，给自己留条狗命，自己一定好好改造，改恶从善。那一刻，程花的眼睛里已经喷出火，他咬牙切齿，说他金彪子在逼自己的时候，咋就没想想会有今天。她告诉金彪子，他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每一分每一秒，自己都想着有朝一日杀掉他。说完，她没等金彪子再说话，就让怒火从枪口喷出来。

程花从此在淮甸子老辈人的心中成为一个狠人。杀死自己的丈夫后，程花谢绝解放军工作队让她留在工作队的挽留，带着儿子回到自己的娘家。回到娘家，连她爹她娘也不能理解她，常常数落她，说她做事情做得真太过，一个杆子头，政府自然会要他的命，自己何必非要亲自杀死他，反而落下一身的不是，得下个杀夫的恶名。程花顶撞她父母，说他们想活命的时候，咋没拦着自己嫁给他个杆子，让自己成为杆子婆娘？自己不亲手杀死他，不表示自己跟他这个杆子头有不共戴天之仇，自己能够避免被批斗、被法办的结局？这个金彪子彪出来的孩子又咋能摆脱土匪崽子的下场？这么一说，父母才知道，女儿不仅孝心，有胆量，而且还很有心计，这么做，算是她程花除了自己解救下自己之外，还解救下孩子。父母虽然明白女儿的用心，不好再说啥，但他们还是时常唉声叹气，因为那时候，程花毕竟还年轻，才二十多岁，活人的路还长着呢，作为女人，总不能就这么守寡一辈子吧。可是，话说回来，谁又会娶她呢，事情好说不好听，她程花，毕竟狠心杀了自己的亲夫！

就在程花的父母为自己的女儿再难嫁出去发愁的时候，49年的秋天到来了。大家都知道，这一年的10月1日，人民的伟大领袖登上天安门城楼，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当然，站起来的石邦霸还要过日子，还要贩草。一个月之后，他又一次来到岳屯村，来到程花家里。在得知程花父母的心事之后，石邦霸当即就想到同村的柳天安，他表示，没事，自己一定替大哥解决侄女的婚事，就是男方家里穷些。程花父母听得笑逐颜开，他们当即表示，穷没啥，现在正是穷人的天下，越穷越好。只要能分到好土地，还怕一年半载不富起来？石邦霸回来之后，就把程花的情况跟柳家七表弟媳和大侄子柳天安说了。这七表弟媳就是柳天安和柳天生的娘，那时候她正发愁呢，儿子都已经二十五六，可家里穷，还没说上媳妇呢。当即，娘就要柳天安定下，她让老大柳天安就把程花娶来，当过杆子婆咋地？也不是她自己愿意的，哪个世道，有几个女人愿意去做杆子婆哟。拖油瓶？黄花大闺女哪个又愿意嫁给自己这样的穷家。柳天安应承下娘和石家六表伯。石邦霸再去岳屯村的时候，就把男方家里的态度跟朋友说了说。于是，亲事就这么成了。第二年龙抬头那一天，程花带着儿子嫁进柳家，成为柳天生的嫂子。第二年，便为程家续下香火，这孩子就是柳地军。

也就是三四年之后的那趟回家，嫂子程花给柳天生说下门亲事，这人是程花她一个远房表叔的女儿，她的表妹，也就是梁少芳。梁少芳不算漂亮，但模样周正，勤快，地里、家里的活都能拿得起放得下，尤其是针线活，比她程花做得还好。程花觉得把自己这样的表妹说给他柳天生，那也算很对得起自己这个小叔子。程花甚至想，自己让小叔子捡到个便宜，一定会让小叔子更感激自己。因为灌河这一带的日子要比淮甸子那一带的日子好，程花没费什么口舌就说成这门亲事。结婚之后，柳天生和梁少芳还真投缘，对对方都很满意，两个人你疼我爱，一时沉浸在感情的蜜罐里。于是，就更加感激、尊敬程花这位嫂子。

十六

见到嫂子，柳天生强挂出一副笑脸，问嫂子咋来了，有啥事情。程花依旧沉着脸，说自己能有啥事，就是送上门来给你日么。柳天生讪笑着，让嫂子别说笑话，这种话可不是随便乱说的，传出去后让人捡笑话。程花拍拍衣裳，站起来，表示自己才不怕人捡笑话呢，小叔子日嫂子，肥水也没流入外人田，他凭什么捡笑话。梁少芳再也听不下去，叫嫂子别张口闭口日不日的，她不感到寒碜，自己还感到寒碜呢。程花冷哼一声，说她梁少芳会感到寒碜？两个人一日舒坦，咋没感到寒碜？俺现如今送上门来，让他柳天生日日，看看他到底还有多大本事，张嘴日这个日那个的。这话一出口，夫妻两个的脸都有些挂不住，梁少芳就冷笑，说表姐你既然敢这样说，那你就脱裤子，俺倒要看看，你让他咋日你。程花就噘梁少芳你个小婊子，真不要脸，自己男人整天日这个日那个，自己不感到丢人，还有脸在这儿骚！自己要是还有囔气，头插到腿裆里都沁死了都。说着，抬手猛掴梁少芳一耳刮子。梁少芳一愣，像受伤的母狼一样，嗷地叫唤一声，扑上来和程花扭打在一起。

柳天生没想到两个女人会打架。从结婚以来，两妯娌打架这还是第一回呢，这要是传出去，还不让人家笑话死。这算啥事嘛这？自己也就随口那么一噘，竟然惹得程花这女人来到自己家里兴师问罪，口口声声日日的，这不是日上自己门来了？而且竟然当着自己的面，打了自己的女人。这哪是打女人哪，纯粹是在打自己嘛，自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人被人家打，如果自己不能给女人出这一口气，作为男人，自己岂不是活得太窝囊？那以后，自己的女人也不会饶恕自己，也不会给自己好日子过，那自己的舒坦日子就算过到头了。开始，看着两个女人扭来挣去，柳地生只能在旁边乍撒着手，哎哎地叫着。过了一会儿，柳天生看出来，自己的女人没有程花强势，根本不是这个土匪婆子的对手。程花扭拽之中，总能腾出一只手来，或者狠狠地砸梁少芳一拳，或者抬手搧梁少芳一巴掌，或者往梁少芳头上招呼，捋下她几缕头毛。梁少芳只能用嘴上功夫和程花对阵，而且多是程花叫阵她应阵，程花噘一句你个骚逼，她梁少芳才回一句，你才是个骚逼，你都送上门来了都。眼看着两个人扭打之中，自己的女人又要落下风，柳地生情急，便高叫一声住手，上前一手抓住一个女人的肩膀，硬生生地把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女人给分开，然后再用力一推，把梁少芳推得连退好几步，却把程花推倒在地上，头还在南面的山墙上撞击一下。一时间，三人都愣在那儿。程花古怪地看着柳天生，嘴扭着，慢慢地从眼里滚出大颗大颗的泪珠，指着柳天生，噘柳天生是个畜生，绝情，自己舒坦过后就忘记给他舒坦的人。现在开始下杀手，想打死自己。打死自己后，一切的一切就会没人知道。柳天生一看推倒嫂子，有些诚惶诚恐，忙弯腰去扶，没想到却让程花逮住机会，往脸上抓上一把。霎时，他脸上便现出四道血淋淋的指印。柳天生忙挺身后退，捂住自己受伤的脸。梁少芳见自己的男人被抓花脸，气恨难平，噘柳天生软蛋，从地上操起一只小板凳就往程花砸去。小板凳还没有落到程花身上，从门外窜进一个人来，一拳把梁少芳捅得飞撞到北面的山墙上，然后委顿在地，接着喷出一口鲜血。

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柳地军。柳地军是程花来到柳天安面前生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活下来的唯一男孩。接下来，程花又给柳天安生下四个孩子，俩男一女，但两个男孩和大女儿是在粮食关之前生的，过粮食关的时候俩男孩没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