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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2)

道善恶是非,一个人,怎么能不懂得善恶是非呢。善恶有大界,这个界就是人伦,天地老少,长幼尊卑,有序有别,岂可齿列?少年赡养老年,卑者敬奉尊者,是为天伦至道,更不可以以下犯上,以少欺长。可他柳地军,今天竟然打了自己的叔叔,他这叫啥?叫违背天伦,破坏大界,必然引起人神共愤。他让柳地军听从自己的劝告,要深识罪愆,虔诚思错,洗心革面,悔过迁善,才能够被人接纳,为天地宽容。柳地军听得真有些恼火,他用指头点着九叔,让九和尚闭嘴,而且是闭上臭嘴。一个和尚,整个一个封建社会的残渣余孽,现在竟然胆大妄为,来教育紧跟社会浪潮的时代青年,真是丝网皮鱼撵鸭子,混大胆了。他告诉九叔,自己不是要揍他柳天生,自己是造反。造反知道么,造反有理,革命无罪,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他让九和尚不要再唠叨,如果再这么不识相,自己也要造他的反,并且还要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让他比柳天生还要难看。听到这里,沉默的老鸹嘎嘎嘎地乱叫起来,有的开始扇动翅膀。九叔对它们挥挥手。它们又安静下来,一只只敛翅侧头看着九叔。九叔没有被柳地军吓倒,他忙双手合十,轻念一声阿弥陀佛后,告诉柳地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人生本质是苦海,这苦海不是别人造成的,也不是天地造成的,而是自己造成的。人自生来两条路,一条通向恶,一条通向善。人非生而知之者,所以必须习经知礼,敬人尊祖,方能醍醐灌顶,摆脱愚昧,弃恶从善,走向善终。一旦心生恶念,走上歧途,而且一道走黑,不知悔改,最终只怕会坠入阿鼻地狱。故此,人在做了错事之后,一定要及时回头,知错改错,争取尽早回到至善坦途上去。古人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要是明知错误,依然心无忌惮,我行我素,那人从此就会走向苦海,从此再无登临快乐之岸的机会。九叔坦荡而平静地看着柳地军。这时,柳地军真想把九和尚打倒在地,踏上一只脚,但他突然发现,九和尚比自己还要高大,如果自己莽撞出手,可能还真不是九和尚的对手,更何况,据说九和尚身怀武功绝技,会那什么一指禅,一根指头就能够把人从前到后戳个贯通。他强迫自己没有像对待柳天生那样对待九和尚,而是昂着头,手指头极快地点着九和尚,要他放明白点,不要没事找事,惹火烧身,该干啥干啥去,该去娶你的柳天贞,娶你的柳天贞去。不然,到时候没有葬身之地都不知道自己是咋死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往九和尚面前挪。九叔站着没动,但那些老鸹却不再愿意,哗啦啦奋飞起来,嘎嘎乱叫着,扑向柳地军,一泡又一泡的鸟粪屙向柳地军,既好像要伸尖喙去啄他,又好像要用爪子去挠他。柳地军吓得趔趄着往后退,叫着干啥干啥,终于恐惧得嗷地叫喊一声,转身落荒而逃。

十九

九叔走进柳天生院子里的时候,柳天安正从院子里往外走。柳天生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那声音告诉柳天安,七姑说了,要想让石家姑娘石业芬回来,你跟那个畜生得去求她。屋里一个女人呻吟着噘柳天生贱,自己被那畜生打成这样,竟然还去操他的心,你想把自己气死呀。这是梁少芳的声音,显得很痛苦很苍老。柳天安的脚步明显停滞一下,想转身终于没有转回去,脚步趿拉着向院外走去。九叔迎着他,叫一声天安。柳天安看他一眼,哼一声,道,你个和尚!便从九叔身边走过去,走出院外。

这时候,九叔突然闻到一种浓郁的臭味在碾子庄弥漫。蔚蓝的天空慢慢被熏得有些苍白。

九叔走进柳天生的家门,走进卧室兼做厨房的北屋,看到柳天生躺在床南头,他女人梁少芳躺在床北头,他儿子柳地山站在床前,正弯着腰用毛巾给他娘擦拭血迹。柳天生扭头看看,见是九叔,忙要撑着起来。九叔忙紧走几步,到床边扶住柳天生躺好。梁少芳抬抬头,没起来,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柳地山看见九叔,眼泪也个自个崩地往下掉。柳天生拉住九叔的手,让九叔坐在床沿上,说老九哇,咱兄弟俩差点儿再也见不着个面。唉——自己不能活呀,在碾子庄也没脸再混。想也想不到哇,两口子被打成这样,都是自己造的孽呀。那头,梁少芳狠狠地咬牙切齿地噘他柳天生是个软蛋,要是自己,管他侄儿不侄儿,先拿刀给剁死再说。柳地山啪地把毛巾扔进盆里,转身仓啷从案板上拿过菜刀,扭身就往外走。九叔起身把柳地山拽住,伸手夺掉他手中的刀。柳地山要九叔别拦自己,自己要去给爹娘报仇。九叔手上稍微用点力,把柳地山按坐在床前那只矮凳上。他让柳地山闻闻,整个碾子庄都臭成啥样了都,他柳地山还想为碾子庄添臭是不是。经他这么一说,屋里其他三个人都暂时忘记掉耻辱和悲痛,稍稍吸吸鼻子嗅了嗅,还真闻到一股浓烈的怪诞的臭味儿。柳地山一抹眼泪和鼻涕,表示臭就让它臭吧,整个碾子庄烂完臭完才好呢。九叔拉着柳天生的手,认为柳地山的话说得不应该,碾子庄本来是个好庄子,不知道为啥才泛起这股臭味。何况这里还是近千口人天天干活、吃饭、睡觉的地方,自己咋可以如此恩断义绝,诅咒它彻底腐烂呢?九叔打比方说,碾子庄就像自己的胞衣,哪个人希望自己的胞衣腐烂变臭呢?他希望柳家三口人都不要这么想,都不要因为这件事,对碾子庄起啥憎恶之心。他认为人的邪恶就是因为产生出憎恶之心,再说远一些,人的毁灭也是因为生出这憎恶之心。他轻轻扣着柳天生的手,告诉他们,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其中的怨憎会苦,佛在《大般涅槃经卷第十二》中说得明白,何等名为怨憎会苦。所不爱者而共聚集。所不爱者而共聚集复有三种。所谓地狱饿鬼畜生。如是三趣分別挍计有无量种。如是则名怨憎会苦。意思是说,如果是你不喜的、不爱的、不适意的事物,与你相会、相见、相处、相聚,比如恶兽毒虫等,比如棘刺、污秽、丑陋、深坑、高岸、山险等,比如不适意的声色香味触法。众生要是与这些不喜爱、不适意的人事物,聚会亲近,不离不别,共混杂而不独在,就是叫做“怨憎会”。所不爱的,却偏要共同聚集一处,就是不爱集会,就是所谓的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不爱集会,要是从善恶道方面来讲,分三种,就是地狱、饿鬼、畜生。如此三道,再去一一分别计较,就会有无量种的不爱集会,总称为“怨憎会苦”。

九叔看看柳家三口人,说自己对他们的痛苦和羞辱感同身受,概括一个字,苦。这个苦字,实在因为怨憎会,也就是与自己不爱的、不喜欢的人和事聚集到一起。要说,这是他们柳家的一劫,既是劫难,难以逃脱。可是,如果劫数已经过去,我们仍然不依不饶,非要以冤报怨不可,其结果自然再次导致怨憎会,再次陷入无尽的痛苦之中。如果对方也是如此,冤冤相报,那么,不仅怨无尽头,而且苦也无尽头。倒不如就此放下,一切都放下,放下所有的一切,让怨憎不再相会,对方无由再生嫌恨。那么,怨憎就会因为一方的宽怀,自然消释。慢慢地,双方都会因为再没有怨憎会,而不再感到痛苦,人就会因此进入乐观世界。柳地山看看九叔,问九叔是不是来当说客,让自己忘掉这一次的奇耻大辱?爹娘被人打了,难道就这样算事,不仅不报仇,甚至连牙也不龇一下?就这么没皮没脸地在碾子庄活着?要是这样的话,他表示自己这一家人真不欢迎九叔。梁少芳也呻吟着表示自己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自己活这么大,来碾子庄这么些年,连自家的男人都没有动过自己一根手指头,竟然让他个小畜生给打了。她说着说着,感到分外委屈,凄凄切切地哭起来,边哭边蹬柳天生,噘他是温鳖,平时属狗的,一丁点事儿都龇牙,现在自己和自己女人都让人打了,却躺在床上装死狗,一句话都不敢说。柳地山要他娘别这样,爹挨得更重。女人家一委屈,就会恨上自己的男人,梁少芳这时候该恨的人不说,反倒恨得到了让自家男人去死的地步。柳天生只好可怜兮兮地让他们怨吧,自己就是这个命,该下地狱,不是还顾着哥和嫂子的脸面么。那头梁少芳咬牙切齿地问他是咋回事,有啥小脚在她程花手里攥着,事情一涉及到她,你个温鳖就变成软蛋。九叔见家里人相互抱怨,忙温言相劝,让他们不要这样,气话不可说,和气不可失,气话一多,必然失和。俗话不是说么,家人不和外人欺。他让梁少芳消消气,好好想想,是让这口怨气越聚越大,直至最后毁掉别人也毁掉自己,还是忍下这口气,让怨憎今后远离自己和自己的家人?哪一种结果好,他相信老十六家里的能明白,何况平时她也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梁少芳啜泣着表示自己啥事都明白,但自己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过不去这道坎哪。九叔要她咽不下也得把这口气咽下,过不去也得把这道坎迈过,怨不能聚了,憎也不能聚了,再聚下去,那就会像是风中点火,火中泼油,最后只能烧毁一切。九叔说自己刚才已经说过,这是他们家中的一劫,劫尽灾过,忍中求安,必得喜乐。九叔告诉他们,别再聚怨,别再聚憎,他敢打包票,不出三年,他们家里一定会得福报。

柳天生长声叹息,表示家里现在这个样子,还能有啥福报噢。除非两个孩子有啥出息,可现在,孩子又能有啥出息?他指指柳地山,这一个,已经干了四五年活,想当个兵提个干都去不成,老五柳天心那个熊人,话难说,倒是外姓的孩子连着几个进了部队。这闺女吧,倒是还在上学,成绩也不错,可成绩好有啥用?现在上大学都兴推荐,又不带农村娃子去,有啥用么,回来还是干她的苦活。九叔轻轻扣击两下柳天生的手,告诉他,世事都会变化,一旦变化,福报应在侄女身上也说不定。总之,忍一时天高地远,退一步海阔天空。忍忍吧,老十六哇,忍一忍,这件事就算过去了,过去后,碾子庄也就不会再臭。碾子庄也不能再臭哇,大家可以闻闻,现在这碾子庄臭的,唉——!

九叔从柳天生院子里走出来,抬眼看见西边半天空中垛着一块又一块红云,那云彩,下面红中呈青,上面红里透黄,像是丹青妙手用神笔画上去的。那云彩垛得稳稳的,大致呈现出三角形,不动,很久都不动,就垛在柳家门前的西天半空中,也垛在碾子庄西边天空中,从它中间筛下来的油彩一样的光芒,将碾子庄以西的地方染得红红的。

可是它没有照着碾子庄,所以,碾子庄还裸露着深秋时节的苍白,不仅苍白,而且发臭,臭得难闻。九叔往家里走,穿过村巷,走上青石板街,看到许多人都站在巷口街边,抬头看那彩云,又都拧着眉头扭着鼻子。人们看见九叔,就问他庄子为啥突然变得这么臭,九叔让人莫名其妙地答非所问:

“腐臭的地方,往往会开出鲜艳的花!”

二十

碾子庄弥漫的这股臭味,七姑奶柳护蝉自然也已经闻到。

七姑奶已经不是以前的七姑奶,如果搁从前,像侄儿打叔老这样的事情,她是一定非要到场不可,而且一定会给你摆出个是非公平的。现在,她不愿意再去,她感到,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几年,碾子庄的是非竟然越来越多。要说都是些鸡毛蒜皮、叽咕嘛唸的事情,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可事事从头想想都不是什么小事,比如为菜园,也就是对方那篱笆是不是多占一点少占一点地界儿的事,往往却吵得一塌糊涂,甚至打得头破血流。七姑奶以前劝劝、说说,也不敢往深了说,有时候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想想,也不敢往深了想。但最近几年,又不得不去想,到底为啥,人和人之间为了一点点事情、利益都会吵起来、打起来?比如菜园,不就是他多占自己几公分的地儿么,有啥了不起的,一条蛇都要捋直身子才能爬过去。可是对方却说,谁说的?谁说只能爬过去一条蛇,可以栽一行传心青菜,等到冬天省得吃白干饭。好像全国许多地方都把干饭叫做米饭,而灌河这一带,都把米饭叫干饭,当然是为了有别于稀饭。可是,在碾子庄,一到冬天,甚至没到冬天,还在深秋,不少人家一天三顿都已经不见干饭,开始顿顿稀饭吸溜着,再往年关跟前走,有的家庭三顿稀饭都会喝不齐全,早上、中午两顿,晚上那一顿,如果有夏天藏起来的锅巴,或者有从淮河北边用大米换回来的红芋干子,那就烤一点,一人嚼上个块吧两块,敷衍着算是晚饭,如果什么都没有,那一家人就会早早入睡,去到梦里再吃个饱吧。这样的生活,别说是能栽一行传心青菜的地方,就是只能栽一棵葱的地儿,只怕人们也会为此打破头吧。

七姑奶这几年常常好想这些问题,有时候想得脑壳痛,但百思不得其解。她不知道是自己已经落后,还是其他方面出了问题。自己那时候革命的目的,就是要让那些吃不上饭的人吃上饭,让那些没有土地的人有地种。可是,土地分后又收起,收起不是给了个别人,而是收归集体所有,到了现在,也已经二十多年,却为什么不少人一天三顿饭吃不饱呢?这几年,碾子庄几乎天天都有为吃饱饭而吵架的事,你多分一条菜瓜啦,他多分两个玉禄穗子啦,你偷扒队里两个红芋啦,他偷拔队里两纂花生啦,等等,都会引起口角、打斗,甚至遭到批斗。要说,现在要比解放前好得多,可是,为什么为了一口吃的,一点嚼咕,人们说吵就吵,说打就打,吵时打时,还娘逼妈屌地噘着,噘出的有些话甚至都撩不上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