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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

能能

高子升是半阁城村一个堪称为“能能”的能人。

在村庄里,只有三种人才配享这样的殊荣。一曰作保主事,呼风唤雨;二曰牵媒跑腿,能说会道;三曰心灵手巧,身怀绝技。只要你敢跷着二郎腿吃这三个行当里的被请饭席,你就是一个能能。

不过,高子升属于那种“锁在深闺人未识”的能能。此公少时饱读诗书,壮时教习学生,中途还当过几天国民党兵。可谓是出过山门,浪过京城;经过大广,见过世事;吃过满盘子满碗的海菜席面,看过外洋运来的花花驴驹子。于是,他那瘦削清孤的五官上,时常挂着文化人的那一副迂腐的清高,便多少有些天经地义的味道。

说到他这个人年轻时的故事,那还得从“二虎守长安”那时说起。那时候,他在杨虎城将军麾下任中尉连副时镇守过旬邑城。此间,曾奉命带着一拨儿兵丁去蒙古草原赶了一次军马。当时正是寒冬腊月,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小队跑错路的朝鲜人稀里糊涂闯到了三边一带。那一小拨儿骑兵,当时可能也真是昏了头。后边有阎西山的晋绥军追赶,侧翼又有草原王爷们的马队策应,他们只顾晕头转向一路向西逃窜。在一个黄昏,当这帮家伙终于摆脱追兵,人困马乏地闯入一片无人区的草甸子宿营时,却不意和高子升赶着马匹的队伍撞上了。开始,子升他们以为碰见了一帮马贼,操起家伙便和对方干了起来。凭着几十杆卡宾式马枪的火力优势,想着那阵势也把这拨马贼能吓回去。再说,他们根本就没把这伙散兵游勇放在眼里。可是,当他发觉这群匪帮发布抵抗指令很有章法,那个指挥官说的竟然是日本话时,他这才组织起士兵展开了正规的步骑突击!结果,对方二十多个人在没有佩带一把骑兵刀和枪弹告罄的危难境地,依然和他们的步骑联队做了殊死的搏斗。尽管对手最终纷纷落马,但依然死不投降。当最后一个兵士扑上迎面驰来的马队企图夺刀时,被同时举起来的三把英式马刀凌空剁成了四截……

这是高子升从军后所经历的唯一的一次战斗。不幸,在这次真枪实弹的遭遇战中他挂了花。归营后,他住进西京医院挖出了腿肚子里的弹头,伤口却一直未能愈合,部队上只好安排他回老家疗养。此后,他那伤腿倒是无有大碍,二老却死活不准儿子再回部队。父亲多方活动,政府终于应允了他解甲归田赡养高堂的请求。一介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既不愿沉入宦海,又不能子承父业,便在故乡做起了教书先生,优哉游哉地转村吃了十几年提来送往的罐罐饭。再后来,半阁城村上的南学立了国小,他天经地义地成了国民政府在册的小学教员。

话说,到了土改那阵子,他却因其家族分割祖房的事情和叔伯弟兄起了场诉讼。往日和和气气的一门兄弟,一下子变成了乌眼鸡。于是,有人揭发他在抗战中围剿过“朝鲜抗日义勇队”,还信誓旦旦地说此人一直还藏有一把“中正剑”。于是,关于此人解放前的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又被翻了出来。高子升据理力争,百般申辩,最终也没有个说法。但是,他曾担任过国民党军队中尉连副这一事实却无可辩驳。虽无法将他定为反革命分子,但在召开批斗大会时,也让他陪着那些四类分子站过几回戏台拐角。于是,他一直被公社认做是有“历史问题”的那一类人。

从外表上看去,此公外貌还算斯文,一举一动都恪守着非礼勿视的孔孟之道,四季里只穿一件扣得严丝合缝的蓝布上衣。虽遗有腿伤,走起路来稍有点打摆不平,却也活像大戏里那些小生,一步并脚、两步三摇,慢条斯理、不慌不忙。不过,他那一边肩高、一边肩低的落魄样子,加之时常留着一头剪发,不知底细的人若不仔细打量,很容易把他归于走村转乡的骟割匠那一类人。

然而,此人虽其貌不扬,却精通天文地理且会解“鸡兔同笼”之类僻题。他离树十步,手执一节草棍瞄几瞄,随口就能报出材高轮径。那双握过枪把子的手居然极擅书道,习得一手魏碑硬字,方圆十里更是无人能比。不但有人化润笔请他题写门额牌匾,村中红白喜事那更是少不了请他撰写对联。因之,在村里他显得人缘尚好。即便有那些无法认定的所谓历史问题,一般倒是没人深究。相反,由他引发的那些辱没斯文的“典故”,实在不亚于佑普爷清早出恭一路响屁的那折声名。

自打他陪着村上的地主富农上大会,肯定有人让他老实交代问题。尽管一些事已被人问过十八遍了,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告诉大家说,他早在黄埔上军校时就已经接触过共产党,他们的校长虽然是蒋中正,政治部主任周恩来却是个公开的共产党人。那个时候,半阁城的人还不知道报纸是啥玩意儿,更不晓得那上面整版累牍刊登着的“共匪”是哪一路诸侯。要不是他们那一期黄埔学员提前结业分配,他都差一点被几个人劝说得加入了共产党……

村上的民兵们都是些二愣子小伙,一看这厮居然还有胆量自己给自己涂脂抹粉,而且趁机含沙射影污蔑共产党,顺手便给了他一记迎面老拳。高子升活了这大半辈子,倒是经常拿着手板子打学生的手心,却压根儿没挨过别人的饱打。话说回来,即便是那些经常挨打的混混,也不一定躲得过小伙子那疾飞如风的拳头,立时两个鼻孔血流如注,脱了鞋用鞋底子也按捺不住。最后,他居然任其腥热汩汩而流,当众吟诗一首:

煮豆燃豆秆,

豆在锅里喊;

本是一个妈,

何必给得扎!

回到家里,婆娘一看男人被打得鼻青眼肿失了人形,哭哭啼啼一阵哀号,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见子升往自己书斋那老酸枝木圈椅上一靠,先长长地出了一口恶气,又接着吟哦下阕曰:

清明时节雨唰唰,

差点让人打湿塌;

借问酒盅在阿达?

幻彩一指在唔达!

子升的婆娘叫幻彩,当然比别人更了解自家男人那副德行。寻常,无论出了多大的事情,只要男人还能从他那肚脐眼子里挤出几句歪诗来,大体可以料定人肯定是没啥麻达。她一下子也就放下了悬着的心,赶忙翻出酒壶想用热酒给男人敷一敷。子升嫌太麻烦,接过酒壶饱饱地喝了一口,咂吧了一下嘴,寻来一截粉笔头往鼻子窟窿塞了,便一路哼囔着赶紧去学校教他的娃娃去了。

这显然是一段经过狗户们反复加工过的口头文学故事。其中,不乏故意间杂了些许对读书人那种酸腐之气善意的针砭。不过,在久负“秀才比驴多”盛名的半阁城,这种拈手就来的戏谑也委实是不少。此地尊孔孟,重耕读,所受儒学熏濡之深重,绝非一般人之想象。不说别的,即便从路旁狗尿水的草丛中蹦出个小蛐蛐来,其吟唱之声也酷类“野有死麋”的靡靡之音。玩起这类文字小把戏,也委实耽搁不了他们屙屎尿尿的那会儿小工夫。

不过,村庄的笑话里常常隐喻着一桩桩实事,而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又时常被人们当成笑话流传了下来。

狼迹

这天,春风拂面,艳阳高照,天蓝得十分异常。眼见天近正午,高子升给娃娃放了学不慌不忙地回到家。进得门来,婆娘幻彩扭着她那瘦得只剩胯骨架子的尖屁股,手忙脚乱地摆好炕桌后又擦又抹,未几,便麻利地端上来两碟儿盐醋。

子升还在暗自纳闷,家里一点吃食都没有,不知自家这妖精婆娘今日端上来这么多调料有啥用场?正说着,一大碗热腾腾的黄清米汤卧着豆面剁剁的“米儿面”便端到了他的下巴底下。

别看这个男人在外边那点身价委实值不了几个小钱,家门之内还是个十足的一家之主。遥想当年,老高家那八仙桌上时常要摆上一碟子汪汪的油泼辣子,两碟子煎炒荤素,加上酱醋,若凑不够四样碟场,他一般在动筷子前还得问点端的。开始吃食堂后,他家此排场虽然不取自消,但一张红榉木做的大八仙桌还在他家大房里放得端端正正,俨然辉映着这个家族过去的风光日子。

这时候,幻彩走上前来,笑吟吟地小声招呼着掌柜的说:“没辣子喀,将就吃一碗米儿面吧。”

子升立即觉得十分异样,奇怪地问:“今日不逢时过节,做这么好的饭食咋哩?”

婆娘一边给男人递着筷子一边说:“食堂打来的米汤太稀了,没几个米花花咋哄得住肚子?”看着男人还是愣着不摸筷子,她赶忙对他道出其中底细说,“蛋娃他碎舅夜黑里送了两碗豌豆面,还不是怕咱们把他那宝贝外甥饿死了。我偷偷拍了巴掌大一块,你也跟上蹭一碗吧……”

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子升这才极不自在地把盐醋调好,先顺碗沿吸溜了一口清米汤,然后十分认真地搅和着碗里的面条,好像这碗珍馐佳肴不可草草下咽般抿了一下筷子。他这边刚要下箸,突然问了在一旁傻坐着的婆娘一句:“你咋不端碗哩?”

幻彩没好气地说:“锅里还多着呢,等蛋娃放学吃过,我刮点锅底的稠饭再吃也不迟哩,还能把我饿下了?”

子升却不相信地让她也取个碗来,看那样子要不把自己的饭给她匀一点,他就不会动那个口。幻彩知道她那谎话没法哄住男人,只好去锅头舀了半碗稀汤寡水的饭汤端来坐了,故意大口吸溜着,又小声问:“你那工资这月发了么?”

听到婆娘突然问起工资的事儿,子升这才显得难为起来,面有难色地小声回答女人说:“发了……”

幻彩立即追问:“钱哩?”

子升知道无法搪塞,照实地说:“缴过食堂伙食,剩下那些让马村肖叔借去了。老姨夫病了,想吃一点肉喀。”

他这个人时常闹这号没有前后的事情,也多次受到老婆的责怪。尽管事后自己亦多有懊悔,却每每又会这么去做。为了掩饰自己又一次闹出的这些尴尬,他叹了口气自嘲地说:“唉,一斤猪肉三十多块钱哩,让人家杀坊咋下刀子割那么窄的肉嘁!”

幻彩并不关心杀坊的事情,不免有点着急地问:“就那点钱,你全借人了?”

子升咽了一口汤说:“没有,还剩三块钱……”

一听这个月的光阴又没了指望,幻彩气哼哼地说:“唉,跟上你这面情软的男人,非把自家老婆娃娃饿死不可。把钱借给唔号四岸子漏风的亲戚,驴年马月才能还给咱们。你看,自家锅里都没米、没面、没烧的了,你叫我咋给你每日里往桌子上端哩?”

一看男人不再言声,她趁势发了几句牢骚:“人家都晚上出马挖蔓菁,你倒好,整天日鬼你那些古董琅珰,一点闲心都不往家里操喀。”

子升一听从婆娘嘴里说出这般话来,还真是有点不服气儿。他闷着头只顾拨拉着沉在碗底里的那点面疙瘩,不屑地说了她一句:“真是妇人之见。古人云,‘君子谋道,小人谋食’,你说,挖……挖谁家的蔓菁哩?”

看见男人听见“蔓菁”二字脸上似乎有了点异样,幻彩立即眉飞色舞地怂恿着他说:“南塔底下有呢,不知是岱堡的还是杨家城的。我也想去,人家不让厮跟。你要是不去,我一个女人咋敢去?”

子升看着老婆那一双妖媚的毛眼眼,十分震惊地回敬她道:“亏你想得出来。偷人的事是我这号人干的?”

幻彩却不依不饶地问他:“耶,你说你是哪号人?是仙人?要是那样,家里整天点炷香,肚子也就都饱了!”说完,她看见子升闷在那儿不再说话,便动员他说,“我不管你是哪号人,人家能挖,你也挖得!一会儿天黑了,你给我搭伴咱也挖一点去。不要你动手,回来给我换个肩这总可以吧?再不去,人家挖完了咱挖啥去呢?”

左邻右舍这两天都开了小灶,子升家里却没有一点东西可以下锅。不过,他还是想了想,再怎么说,偷挖人家蔓菁的事情自己万万干不得。已经到了眼前这个时令,油菜已经开始抽薹放花,那些长在地下的蔓菁根挖回来是不是能下锅也还说不清哩。他闷头坐在那儿,不说自己去不去,也再没吭声。幻彩以为男人这就算是答应了。

天刚擦黑,幻彩像要回娘家般开始翻箱倒柜地找新鞋、拾掇面袋子,真的准备做一回贼去。刚刚放学回家的他看着老婆瞎忙活,依然不为所动。其实,幻彩只听“酸辣子”说她串亲戚时看见塔底下有一块蔓菁地,左邻右舍也确实有人偷挖回来过,她根本不知道究竟那块生长着蔓菁的地在东在西。为了要挟男人跟自己一块去,便故意隐瞒了这个没底没面的重要环节。

子升一看婆娘那样子好像真的要去,愈发觉得作难起来。别说做贼偷人,就是每次出门借贷的事儿他都觉得十分难为情。碰到这类事情,一概由老婆代劳。于是,他努力地劝导婆娘说:“咱是规矩人家……再说,那是快长成的庄稼呀,这个季节的蔓菁根挖回来能不能吃还是个事儿呢。”

幻彩却毫无退缩的意思,十分坚决地对他说:“你不怕把你饿死,我还怕把蛋娃饿死,你不去我去!”说罢,一看院子里已经垂下了夜幕,她一赌气便出了门。

一个女人家,黑天黑地去走夜路,子升在家里愈想愈不放心。他在院子里手足无措地转了几圈,估摸婆娘可能已经走出村头,又没见人转回来,只好跟屁股撵出门去了。

女人家都是嘴上胆大,肚子里胆小。出了村,一路无人,只听鸱鸮在黑洞洞的柿树林里怪叫着,一声声像鬼魂在痴笑。幻彩早忘了在家那股气势,本想折返回来,又服不下心头那个软。就在她犹犹豫豫踟蹰不前的时候,忽然听见自家男人在后边远远地咳嗽了一声,她估摸肯定是他撵来了,立时心里又有了底气。虽然她一直往前慢慢地挪着脚步,却恨不能让男人很快赶到自己身边。

子升气喘吁吁撵上前来,知道此时也劝说不了老婆,便也不再提回去的话,两个人就那么互不招承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