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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

问计

太阳已经老高老高了,第四次从后院出来的周幻彩没精打采地刚系紧裤带,准备进厨房把夜里闹来的蔓菁择一择,顺便给家里煮点吃食。谁知道,她这头刚解开布袋,便听见自家院门被人在外边拍得山响。她飞快地把地上还没顾上收拾的蔓菁口袋拎出来丢进红薯窖,然后又盖好草垫,这才小心地靠近门边,声音发颤地细声问道:“门前是谁氏?”

门外的高子升等得很不耐烦,没好气地答应道:“大白天关着门是闹鬼呢!”

听见传来的是自家男人的声音,幻彩仍旧不放心地从门缝往外看了几眼,估摸大约再无旁人,才吱呀一声开了门。等她看到子升身后还站着老脸拉得老长的佑普爷,她那刚放下去的一颗悬吊着的心又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见两人并无寻找东西的意思直接进了书斋,她这才向老爷子补问了一声安,又日急燎毛地去了后院,一脱裤子再次蹲了下去……

一路随着老爷子走回来的高子升,这阵儿和自家老婆同样六神无主。他先谦恭地招呼老爷子坐了,这才小心翼翼地问:“爷,啥事嘛?上课铃都响了,娃娃还等着我上算术哩……”

佑普爷却若无其事地说:“耽误一点不咋,你就安心陪我坐一阵子,我想问你点事喀。”

子升心里立时咯噔了一下,他并不敢落座,依然小心地打问了一句:“爷,啥,啥……事嘛?”

老爷子诧异地看了看面前这个平时一脸正气的教书先生,好生奇怪地问他:“你得是昨晚做下贼了?”

子升几乎被老爷子这句随口说出的话吓得瘫下身子去。他趔趄了一下,好在最终还是勉强扶着门框支撑住了自己那身子,站在那儿却颤抖得像正在发高烧的病人。老爷子却自顾坐了,依然无事一般地对他说:“你先坐下嘛,站着是想赶我走呀?”

子升只好忐忑不安地坐定了身子,老爷子这才开始慢条斯理地问了一句:“运喜那天在群众大会上说那话,你品出啥味儿没?”

一听老爷子打问的事情与自己昨晚挖蔓菁那事并无一丝干连,他这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答非所问地说:“我以为是啥大事呐,高支书?他,他说啥话了?”

老爷子提醒了一句:“就是个自留地的事情么……”

“自留地?”子升比刚才更加迷惑起来,莫名其妙地随口念叨一句,“自留地又咋了?”

佑普爷一看他那心不在焉的样子,便没好气地说:“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我专程来就是想问问你,如果大队重新给社员划拨自留地,这会不会冒出人家上头的政策框框?你看你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子升这才恍然大悟地顺着老爷子那话头回答说:“哦?哦,这有啥?好地归大田,社员占沟边,这明摆着是壮大集体经济哩,是不是有人又在后边说啥了?”

一听子升这话,佑普爷好一阵没开口。只见他从腰里抽出烟锅子,在烟袋里挖了烟叶按压实在后,才开始叩打火镰。他一边撕火绒,一边对子升说:“如果是这样就好办了。你说说,像咱们半阁城这沟坡地,多少折一亩好地比较合适?”

子升这时才觉察出老爷子的全部用意,小心地说:“这……爷,这个事情恐怕有点不太合适……要我说,村上不宜闹那些遮盖不住的事情。地看谁种哩,多一点少一点倒不是个大问题喀。野猴坡碰上冬春旱不旱?入社前我家原来那九亩坡地,哪一年又薄收过?人都说犟子梁老汉开的那鱼脊墚地是白下力,全村好地块扳倒数,谁家倒是有过他那地的收成?这几年把石架沟都撂荒了,原先沟坡上哪一块地不长庄稼?话又说回来,撂荒是一回事,变着法程给社员多划自留地又是一码事;你当了这么多年村干部,还掂不出这号事情的轻重?说轻了,你这样做是政策观念不强,说重了是和公社化唱对台戏!你老人家自个儿掂量掂量,这号事情,还用我说?”

看见老爷子一脸的苦楚,他又把刚才自己那番话尽量用软和一点的口气演绎了一番说:“爷,虽然说谁当皇上都求个国泰民安,不管一时绥靖还是长治久安,历朝历代都想把这事儿办妥帖。可是,政府既然下着茬儿让大伙吃食堂,眼下好像并不太顾及这些吃饭的些小事情了……唉,要我说,国库好赖还能给咱们调拨一点儿,多多少少还有这点指望。你老人家在这个时候,可甭碰个唔硬茬去!”

佑普爷喃喃地说:“调拨?还能到哪儿去调拨?公社就那么点定额,供应标准一减再减,眼下已经彻底停了!唉,你看看,大锅里还能舀出人吃的一点东西么!”

子升无可奈何地附和了一句,说:“是喀。民国十八年那么大的年馑,半阁城都没有把人饿成这个样子……”

一听子升这句附和,佑普爷陡然气哼哼地说:“造孽呀,真是造孽呀!是人总得吃饭活命吧?你干脆实话实说,这个自留地咱敢不敢给社员多划点?”

子升赶忙推脱地说:“好我的爷哩,这些事情应当是村干部开会才研究的事情,你咋问起我这个黑斑脎来?”

佑普爷不屑地瞟了他一眼,狠狠地数叨他说:“全村人我就看你和元良还算是个人厢,这号没底没面的事儿又咋敢让那号人面兽心的人知道?你呀,关乎一村人命的事情,你都没让进自己耳朵。不是爷怪罪你这个教书匠,要把半阁城的事情办好,但凡有点人味儿的,都得替大伙操这份心呐。搭不上手,总能想想法子出点主张吧?说到过去,你家掌柜和我都当过保上的差,虽说是白红两道,为了村庄上的事情我俩却从来都没分过里外喀。眼前家家户户已经断顿儿了,唉,就是想吃口舍饭都找不到舍饭台了,你个大人厢居然还站在河岸上观你的西湖景呢!你真是个书呆子哇。眼下,你能让社员挖大田的蔓菁度饥荒么?换了自留地,他们总敢自己做主去翻种。你到全村地头去看看,麦子干得没成下几棵苗苗,就是现在猛下一场暴雨,到头来也是一点收成都不会有的!这个时候,谁又敢冒着破坏集体的恶名犁大田,唵?没有麦子了,有点雨水总能紧时插耧复种点晚秋吧?”

子升一听老爷子这话,觉得还真有几分道理。他忙安顿老爷子说:“爷,你甭忙着走,这事咱们得慢慢合计合计。你坐着喝茶,让我看屋里人能不能给咱先闹点吃的来……”

他这头话刚落音,便连声唤了几声媳妇。半天不见幻彩回应,他只好解嘲地对老爷子说:“屋里的这两天肚子不好,怕是在后院哩,让我去看看……”说着便起身抬脚出门。他这头前脚刚迈出门槛,却差点和一直在屋檐下站着偷听的自家婆娘撞个满怀。

幻彩只怕男人出声,急急地扯住他的胳膊,龇牙咧嘴地示意他不要开口,离开门口后才小声责怪说:“有啥吃的?煮你的腿呀!”

子升大大咧咧地说:“昨晚那……呢?”女人急忙上前一把捂住他那一张大嘴,用下巴指了指盖得严严实实的红薯窖更加小声地说:“好我的亲大大哩,你要死呀?那东西是啥来路嘛!”

子升一想也是,无计可施地随口问婆娘:“那咋办,都这个时辰了,总不能让老爷子空着肚子说话?”

听男人这一说,幻彩只好兜出家里那点老底:“罐罐里还有一碗黑豆种子,待我用姜窝砸砸,熬点钱钱饭煮几块蔓菁对付吧……”

他立即赞同地说:“对对,快熬去,快熬去!”

安顿完饭食,子升刚想低头进小房和老爷子继续拉呱,只见一个休学的学生谢栓牢慌慌张张跑进门来。

小家伙一见老师正好站在院子里,便拖泥带水地一边给子升敬礼,一边报告:“高老师,刚才有人寻你,让我告诉你地主分子谢元良死了!”

子升吃了一惊,继而小心地问:“元良,他,老人家咋死……死了?”话已出口,他这才觉得自己在学生娃娃面前有点失口,赶忙掩饰地说:“这这,他一个烂地主分子,死不死的与我有啥相干?谁叫你跑来告诉我的?”

栓牢老老实实说:“朱老师。他说我腿快,还说你两个平时很要好喀……”一听栓牢说出“朱老师”三个字,子升便没好气地啐了一口:“呸,好他妈的个脚!”

还没等子升回过神来,在屋里抽烟的佑普爷已经走出了房门。只见他紧着腰里的缠布带不慌不忙地走到了院门口,这才对身后的子升安顿说:“你还愣着干啥?找点白纸,人死了总得抬埋哩,我先过去招呼招呼……”

子升怔怔地看着老汉已经出门,也忘记了往日那些送人的客套,眼见老爷子已经走出了自家门道,自己却还一直那么傻站在那儿,嘴里不住地给自己念叨:“老汉昨天还好好的,咋这么……快地……就死了呐?”

涅槃

佑普爷从子升家里出来径直去了后巷。他这头抬脚刚迈进谢元良家的四合院儿,几个闻风赶来的本家晚辈也先后进了门。他进了厢房,正在箱子里翻包袱的九老婆一看见老爷子不用人请已经赶了过来,立即放下手里的东西,感激地又哭哭啼啼了好一阵子。

元良家小房里的一切,依然像往常那样清洁,只是地上的东西摆放明显让人感觉到有点凌乱。死人这阵子还躺在炕上盖着被子,老爷子也顾不上仔细打量周围的一切,上炕去掰开死者的眼睛仔细地看了看,知道人绝对已经蛰已了。让他欣慰的是,老汉脸面看上去虽然有点肿胀,但神情还算安详。

老爷子下了炕头,看见元良的小儿子缠了白布在那儿傻站着,便安排让去提个水壶掺好热水,他这头挽起袖子便准备给死者净洗颜面,剃头刮脸。做完这一切,他接过元良老婆递过来的寿衣包袱翻了几遍,这才有点不满地对下辈玄孙媳妇问:“老九务了一辈子人户,咋说也是有过头脸的人,你咋给他只准备了三件子?他以前那些长袍和马褂哩?”

元良老婆还未开口,又失声痛哭了起来。哭过几声后,她才抽抽咽咽地说:“前几天,他托人卖给了……醍醐村的马秃子,换了二十几斤粮票。他还给我安顿过,我家老掌柜一辈子给村上务了那么大的人户,去时才穿了四件子,他不敢和老父攀比,死后更不能穿着袍褂去见亲人。再说,现在是新社会,不兴长袍马褂了……”

佑普爷也不再说啥,只顾招呼她上来搭手一起给死者换寿衣。死者那双腿几乎肿胀得失了形,穿上第二层夹衣后,却死活套不上那身棉衣裳。实在没法了,他只好叹着气对死者慢慢地开口说:“唉,老九哇,你争了一辈子气,死后咋还惦记着给世上省哩。好吧,那就给你穿上一里一外算了,这几件子放在棺材里一并给你带上,以备路途冷暖喀……”

元良先房留下两个儿子,这阵子也过来了。佑普爷在炕头上收殓死者那阵子,两个人已经垫着门槛用纸决打好了纸钱,又搬来一堆包了白纸的土胡基在厅房垒着支板。几个本家孝子七手八脚地在那儿安好了灵床,老爷子这才亲自为死者拴好绊脚绳儿,并在其口中放了衔钱,安顿着让大孝子取来纸盆点了盆下炕楞纸。灵就礼成,佑普爷招呼了一声:“老九,起身了,下炕楞哟——”

孝子们听到老爷子已经在开始司仪,便齐齐跪倒在地号啕大哭起来……

待儿孙和媳妇们爬在地上哭过一阵子,老爷子郑重其事地又宣念了一声:“礼成——”地上的孝子们便立即停止了号啕。

男儿有泪不能轻弹。即使是葬父这种十分悲痛的事情,礼仪也不容许他们可着劲儿哭号。死者下炕楞、出告帖、拦轿,哭过这三阵子,只要主奠一声“可”,孝子们都得立即停止哭声。

佑普爷一看孝子们三拜六叩后都起来了,招呼着他们把死者扶上灵床,这才接住递过来的水烟袋吸了几锅子,又开始安排当办的大事情。

他把头扭向门外站着的那几个帮忙的人问:“打墓的安顿好了没?”

元良本家侄子小声回话说:“人已经去了。”

他马上接住又问:“请谁勾的穴口?”

小伙忙回老爷子的话说:“请信仁伯去的……”

老爷子一听,十分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信仁?他说没说预掇把穴口勾在啥地方?”

一见小伙语塞的样子,老爷子立即便知道是咋回事儿,厉声说道:“去,传我的话,让他把你伯的穴口勘在咱们谢氏大陵。告诉他,这是我谢佑普当面应承下死人的事情,让他看着办……”说完这些,自己却显得有些悲悲戚戚,自顾在那儿自言自语地说:“唉,我咋就没想到,老九……咋死在我前头了哇!”

星魁忙安排让星三赶紧去沟坡上传老爷子的话,自己也赶忙组织人去绞水,准备抬埋大事。除过守丧的孝子,其他人都各自忙活各自的事情去了。尽管已经把当办的事儿都已安排妥当,老爷子心里还是有点小不放心。

眼下,村庄上也只有谢信仁这个人还会看坟地勾穴口,虽然算不上有名望的阴阳先生,但出了这号抬埋大事,还真是少不了这么个人。尽管公社已经在全社范围内组织过几次“大破迷信,树立新风”的群众运动,那些装神弄鬼的神汉,也被逮去开过几次声势浩大的斗争大会。不过,山民们大多还固执地传承着上辈传下的一些老规矩。像看院子、勾穴口这类讲究忌讳的事情,不但一时还无法完全被破除,而且涉及的群众面颇广,公社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信仁因了自己那身份,已经不再敢明目张胆地应承这号事情。即使被人请到门上,他都会巧妙地婉言推辞,生怕这些事给自己惹下新麻烦。

又说,谢信仁一大早被人急急地喊起来,一听是元良的事情,他便有些难为。不答应吧,老汉在村上的德行相当好;得罪了这个老汉,也就得罪了全村人。事情他倒是硬着头皮应承了下来,才觉得自己给自己揽下个瓷器活。没办法,他装做无事一般,怀里揣着他那个破罗盘在沟边瞎转悠,心